卷一 第三十九章 雁青(三)(2 / 3)

她從小到大別說吐血,連受傷流血也是未曾有過。雖說一直懷著對死亡的深深恐懼,但“死亡”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也太遙遠,直到看見這口血,才嚇得眼淚撲朔朔流了下來。

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顆“冰魄護心丹”,埋怨道:“這丫頭,不讓你來,你硬是要跟了來,這可怎麼好?”

“爹爹……”,雁青為自己的軟弱羞慚不已,抬頭道:“孩兒不會再這樣了,再也不敢這樣了……”

李靖打量著麵前的女孩兒,她越來越像“那個人”了,特別是清澈的眸子,薄而豐潤的雙唇,簡直就是“那個人”的翻版。隻是她的眼睛還不像“那個人”一樣的冷峻犀利,但每次對視,已經足夠讓李靖心中莫名升起一種歉疚和……恐懼。

憑著一個軍事領袖的直覺,李靖早就知道她是一張王牌,但是二十年的朝夕相處,無數聲清脆甜潤的“爹爹”,他又怎麼能夠接受她隻是一張“牌”?

“雁青,我的好女兒。”撫摸著雁青的秀發,李靖堅定的說道。

“爹”,雁青笑了,迎著父親慈愛的目光,撒嬌道:“你可不可以教我剛才那個曲子?”

“你……要學《哀郢》?”李靖一震。

“啊,原來是叫《哀郢》的嗎?”雁青歪著頭:“那首曲子我聽你和娘吹過很多遍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全。我覺得它真的很熟悉,就好像原來聽過很多遍一樣……爹爹,你知道嗎?我覺得它不像《哀郢》,倒應該換個名字,叫《落日》。”

李靖的手像是放在了燒紅的烙鐵上,電一般的縮回了,他象看見個活鬼一樣,驚駭地大叫:“你……說什麼?”

“我隻是隨便說說啊……”雁青也被父親嚇了一挑,父親一直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領袖人物,雁青從小到大從沒有看見他如此失態過。她小心地搖了搖李靖的衣裳:“爹爹,你怎麼了?”

李靖強迫自己狂跳的心平靜下來,但剛才堅定的念頭在刹那間動搖了。她是“那個人”的女兒,她的骨子裏流的是“那個人”的血而非他李靖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女人,那雙至死依然冰冷深邃的眼睛。

“雁青”,李靖艱難甚至艱澀的喊:“來,爹爹有話要對你說。”

雁青懂事地點點頭,跟著父親走入中軍帳裏。

帥帳裏隻是橫掛著一柄寶劍,是聖上親賜的“龍淵”。書案上放著一卷《春秋公羊傳》,正翻到“莊公十三年,公會齊侯盟於柯”那一段。

“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雁青念了幾句,奇道:“爹爹,這一句有什麼奇怪的?你在上麵劃了這麼多道道。”

李靖拈須不答,雁青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曹沫以臣劫君,桓公都不生他氣,所以信譽卓於天下。世民……啊不,萬歲他也是一代賢君,爹爹是不是也有什麼打算,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靖暗暗點頭,道:“雖不中亦不遠矣。雁青,你真是將門虎女啊!來,來,爹爹有一事相求。”

雁青得意一笑,連忙正襟危坐。李靖考慮了一下如何措詞,緩緩道:“雁青,你記得爹爹講過的貂禪的故事麼?”

“貂禪?記得……”雁青腦子轉的極快,“啊喲”叫道:“爹爹,你要把女兒獻給咄苾那個野人?”

“不是獻給他”,李靖的目光有些閃爍:“你若不願意,爹爹絕不勉強你。明日你以唐使的身份上惡陽嶺求見咄苾,爹爹給你三千兵馬,你便宜行事。”

“什麼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讓我殺了那個酋首嘛?請爹爹明示。”

李靖搖頭:“雁青啊,你剛才不是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讓你便宜行事,你看著辦吧。”

雁青糊裏糊塗地接令,走出大帳。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這麼不清不楚的軍令。

“爹爹一定很想讓我殺了那廝,又怕我受傷,所以讓我見勢不好,拔腿就跑。嗯,一定是這樣,所以不管明天什麼結果,我都不會受處罰。”她拍了拍腦袋,忽然想通了,得意洋洋地回帳休息。

那一夜,雁青做了一宿建功立業的美夢。

陰山,惡陽嶺。

李靖和咄苾都很熟悉這個地方。

這裏正是咄苾屯兵之處。他的行營軍寨依山而建,扼險而守。進,可以橫掃千鈞,渡河長驅直入中原腹地;退,當真一夫當關,足以拒千軍萬馬於國門之外。

咄苾從文書中抬起頭來,一頭烏發還沒有歲月的痕跡。

“啟稟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稱唐使求見。”

“好!”咄苾停下來手頭的工作:“帶了多少人?”

“大概三千上下。”

“三千?”咄苾嘿嘿一笑:“帶三千人進惡陽嶺,不是擺明有鬼麼?不見!再不退開,弓箭手伺候。”

“是!”傳令官退下。

“等等!”咄苾忽然想到什麼:“那女子什麼來頭?”

“她說她是尚書李靖的女兒,唐王親封的淩煙郡主。”

“你說什麼?”咄苾霍然起身,雖然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還是帶翻了一張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馬……唔,來呀,隨我去看看!”

可汗親臨山下。惡陽嶺上頓時大纛招展,鸞旗飄揚。六軍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兩旁,儀仗緊隨身後。人群當中之人,滿麵英武之氣,大約五十上下,正是咄苾。

雁青看見這等聲勢,不禁由衷一歎:“人說頡利可汗治軍有道,果不其然!難怪皇上對他是耿耿於懷。”

她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第一次出戰,見到咄苾王,僅僅就是“一歎”。而咄苾看見她時,險些從馬上跌下來。他情不自禁地翻身下馬,向前走了幾步,低喚道:“朵爾丹娜……”

隨侍的疊羅施連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咄苾這才恍過神來。

雁青臨行之前,也不知鬼迷什麼心竅,居然換了身白色戰袍,說是有氣勢。她在那裏俏生生一站,比起其母,十分裏竟像了個七八分。

咄苾勉強抑止自己,兀自喃喃道:“眉毛粗了些,個子也矮了一點……唉,這孩子,過於單薄了。”

雁青高叫道:“可汗,可否容我上山敘話?”

咄苾回首道:“開門,讓她一個人進來。”

他早已心亂如麻,認定了眼前少女就是他的獨生愛女,朵爾丹娜的骨肉,此刻隻想將女兒摟在懷裏,問一問她這二十年是怎麼長大的,都喜歡吃什麼,玩什麼。他一眼眼地瞟著雁青,隻想將二十年來未曾付出的關愛一古腦的傾瀉在她身上。

雁青全然不懼,手中扣了枚短劍,大步邁入咄苾的行宮內。

“可汗!”她搶先開口:“大唐與突厥連年開戰,雙方各有損傷。貴國雖說得了些金帛物品,但長久下去,受害的還是兩國百姓。”

咄苾不耐煩地打斷她的長篇大論,急道:“李靖有沒有告訴你?”

雁青對他這般隨隨便便直呼父親名諱極是不滿,反問道:“告訴我什麼?”

“你……你是……”咄苾一時也不知怎麼開口:“你是四月二十一的生日,是不是?”

“不錯,你怎麼知道?”雁青早已準備了一大套說辭,準備效仿蘇秦、張儀,以一番義正詞嚴的說教,讓這番邦蠻夷知道天朝上國的威嚴。哪知這個名震寰宇的大可汗居然隻是婆婆媽媽地問她的生日。

咄苾看了看左右,喝道:“退下!”

帳下文武不解其意,但還是遵命退了出去。隻是疊羅施王子暗自驚心,候在門外。

見到偌大的華屋裏隻剩下她和咄苾兩個人,雁青非但不害怕,還有一絲興奮。她像那些初出江湖的年輕人一樣,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自信。但她沒有動手,對麵這個男人已經老了,一道傷疤從麵頰上可怖地劃過,但比起父親,甚至是皇上都有另一種英俊,確切的說,是一種野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