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西風送來涼意,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可以吹進皇宮,也可以吹進尋常巷陌。而在納蘭詞中,這涼意卻似乎僅僅是針對他自己而來,也唯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出來。

麵對蕭蕭黃葉,“傷心人”怎堪重負?納蘭或許隻有關閉“疏窗”,設法逃避痛苦來換取內心的短暫平靜。“西風”“黃葉”“疏窗”“殘陽”“沉思往事”,一派肅殺淒涼景象。詞中所展現出來的意向仿佛能讓我們想象出容若那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淒涼身影,衣袂飄飄,“殘陽”下,陷入無盡的哀思。

下闋非常自然地寫出了詞人對恩愛往事的追憶。“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春日醉酒,酣甜入睡,生活的情趣完全體現在其中,而睡意正濃時無人驚擾。“莫驚”二字寫出了盧氏不驚擾其睡眠,對他體貼入微的特點。而這樣一位溫柔賢惠的妻子不但是生活上的賢內助,也是他在文學層麵上的紅顏知己。詞人在這裏借用“賭書潑茶”的故事。一方麵在凸顯自己與妻子的情真意篤不亞於當年的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同時也是在暗示當年趙明誠的早逝是李清照一生不可言說之痛,而盧氏的早逝對自己的打擊絲毫不遜於李清照,意在表明自己對盧氏的至深愛戀以及妻子早喪的無限哀傷。

越是美好的事物,在失去它後才越懂得應當珍惜,而美好的事物又往往是稍縱即逝,猶如曇花一現。納蘭把全部的哀思與無奈都融入到了最後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當年李清照記錄賭書潑茶時,曾經說當時甘願這樣平淡地生活,終老於鄉間,過著這種雖然沒有波瀾壯闊,卻甜蜜的生活。其實這也正是容若的心聲。這樣平淡如日常瑣事的小事隻有在一去不返後,人們才意識到其真正不尋常的價值,道出了人生真諦,而這樣的慨歎又豈是容若獨有的?每個人讀到這裏都會心有所感。

每一種平凡的快樂全都是彌足珍貴、來之不易的,如果隻當它是尋常,沒有好好珍惜,那麼等到永遠失去時,便隻能悔恨了。親人、愛人、尋常而甜蜜的家庭瑣事,這一切的尋常,又有多少人能夠平靜承受失去的痛苦呢?

先生還提到了蔣春霖的《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隻存氣格,但與納蘭詞相比,精實有餘,超逸不足。也就是在氣度方麵不如納蘭詞,缺少瀟灑之氣,解不開鬱結之心,境界也就不夠開闊。

當年李清照記錄賭書潑茶時,曾經說當時甘願這樣平淡地生活,終老於鄉間,過著這種雖然沒有波瀾壯闊,卻甜蜜的生活。其實這也正是容若的心聲。

寄興深沉微妙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複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謂寄興深微。

宋徵輿在《蝶戀花》中說:“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獻在《蝶戀花》中也說:“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這兩句詞可謂寄興深沉微妙。

蝶戀花

宋徵輿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

這首詞是寫負心人對過往那段被自己拋棄的情意的留戀以及不舍,失去那段感情之後如今如此難堪與悔恨。詞中並沒寫為何要把這段感情舍棄,這樣更能給人以悠遠的聯想,因此細品其中所透露出的消息也更加值得我們沉思。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寶枕,有著非常多珍貴裝飾的枕頭。輕風,微微秋風。夢薄,睡眠淺。“寶枕”的珍貴並非普通人家所能擁有,必然是落在貴族豪門官宦世家,那麼“寶枕”就有富貴氣象或是高官厚祿的象征。

有心事讓她泛起紅暈的臉龐雙眉緊皺,金雀釵顛倒過來斜垂在有些淩亂的發髻上。“顛倒垂金雀”與白居易《長恨歌》裏“翠翹金雀玉搔頭”對比來看自然更好理解。在這句詩中,可以看到玉簪搔頭的嬌媚,還有那金雀釵都是展現楊玉環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時的春風得意。而這首詞中金雀釵的顛倒,固然是寫女子無心打理,但也意味著原本可以做好的事情,卻最終事與願違。這就與最後兩句詞相扣。

“紅”字,是從薄夢中醒來臉上未褪的紅暈,“斂雙蛾”,是“秋夢薄”在神情上的顯露,“顛倒垂金雀”是“秋夢薄”在表現愁苦的外在形式方麵的進一步強化。這一句詞是從三方麵寫出女子的哀愁,意脈上既連貫,又層層深入。“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新樣羅衣”所代表的表麵華麗的風光虛榮,最終支撐不住心靈深處對於真正美好的渴求,“春衫”,韋莊有句詞“當時年少春衫薄”,我想要找回年少時的“春衫”,那裏有一種質樸純淨與美好情懷。張惠言《水調歌頭》中雲:“腸斷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當歲月流逝催人老時,回首年少,江南春景中的芬芳相思似乎已遠在天邊,此時卻又依稀回到了我的夢中,可是現實的一切已讓我無法回到從前,隻剩下對曾經的追憶,為此怎能不讓我斷腸。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我依然哀傷難抑,柔腸寸斷,但花偏偏依舊綻放於枝頭,“偏是”是對花擬人的寫法,花似有意,在你斷腸時還能展現出其嬌豔。“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風月無情,癡者自癡,自己的苦恨深也唯有自己明白,別人不懂,隻怕也不在乎。宋征輿曾寫過一首《浪淘沙·詠秋海棠》:“盡日雨冥冥,滿眼青青。斷腸心事亂星星。冷落胭脂如欲語,秋夢初醒。”昏暗的天色當中,落雨不停,海棠的枝葉依舊綠意盎然,斷腸心事讓人思緒淩亂。海棠花被淒寒的秋雨打濕,猶如在清冷的秋夢中蘇醒,似要訴說著夢中的相思。秋海棠也叫斷腸花,斷腸花開,人亦斷腸。

“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負了當初的約定,失約之人永不再來,於是那剛醒來的女子任由雀釵垂下,無心梳妝。皺眉與斷腸也都由此而來。青女:青霄玉女,是主霜雪之神。霜雪全都是晶瑩潔白,纖塵不染。在這深秋的暗夜當中,冰霜飄落地上,看著潔白無瑕的滿地清霜,宋徵輿想起年少時曾經相遇相知的那一位猶如青女般高貴的女子。晚唐詩人牛希濟的《生查子》中寫道:“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離別的叮嚀已說了太多,可是對你的情意依舊依依不舍,在你離去的那一刻又回首告訴你:遠行的途中假如你記得我如今穿的綠羅裙,請憐惜路邊與你相伴的萋萋芳草,就當那是我在與你一路偕行。這是一位女子送別戀人,希望他在遠行路上能看到芳草而如同見到自己,而這首詞中女子或宋徵輿見到地上清霜而想到昔日自己與之失約的人。兩者在表現技巧上如出一轍,但宋徵輿的這兩句詞潛藏的含義更加深刻豐富。

我們再來看看譚獻的《蝶戀花》:

蝶戀花

帳裏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餘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

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麵無尋處。

先生選取的是“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這一句,暗含著不會舍棄從前的東西,從前的東西與現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已經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這首詞的下闋似乎悲戚感更濃,情感也越發明顯,蓮子表麵碧綠,但內裏卻是苦澀的,歌罷將要離別,離去匆匆,一天天的路程風雨交加,隻餘下豆蔻殘香,日暮之柳,而昔日的人們已經無處找尋,抱怨與不滿之情充塞著全詞。

譚獻、宋徵輿、先生,這三個人都生活在發生重大曆史變遷的時代裏:宋徵輿生活在明末清初朝代更迭之時;譚獻生活在清朝由盛轉衰,列強入侵的時代;先生生活在帝製覆滅,民國軍閥紛爭的時代,因此這三個人的作品與觀點,都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對往昔的懷念與眷戀,這或許也是先生推崇這兩句詞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不可作儇薄語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①。龔定庵②詩雲:“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伯可③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④小詞何如耶?

①儇薄:輕浮、輕薄。②龔定庵:龔自珍(1792—1841),清末思想家和文學家。③伯可:康與之,字伯可,南宋詞人。④希文:即範仲淹,見前注。

讀《會真記》的人,都會厭惡張生的薄悻而寬恕他的虛偽。讀《水滸傳》的人,會寬恕宋江的橫暴而責備他的陰險。這些,人人的看法都是相同的。因此豔詞可作,隻是千萬不可作輕薄浮華之語。龔自珍的詩雲:“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此人的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我們讀柳永、康與之的詞,也會有這種感覺。他們的作品比起歐陽修、範仲淹的作品有多大差距啊!

《鶯鶯傳》,唐朝著名詩人元稹著,是唐傳奇中的名篇,為世人所推崇。後世文人在此基礎上演變為諸多雜劇,其中以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與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最為著名。

《鶯鶯傳》講述的是唐朝貞元年間,書生張生在遊蒲州時,居住在普救寺,巧遇暫住於此的表親崔家母女。此時蒲州發生兵變,張生搭救了崔氏母女。崔夫人設宴答謝,並命女兒出來拜謝張生,張生對其一見鍾情,托丫鬟紅娘轉贈給崔鶯鶯《春詞》兩首剖白心跡,鶯鶯作《明月三五夜》相酬,並暗中與張生見麵。之後在紅娘的幫助下,張生抱得美人歸。但最後,張生赴京趕考,滯留不回,鶯鶯盡管給張生寄去長信和信物,卻最終沒能挽留住張生,慘遭拋棄。張生在與朋友談論此事時,斥責鶯鶯是“必妖於人”的“尤物”,並自詡為“善補過者”,虛偽卑鄙嘴臉暴露無餘。所以張生是一個始亂終棄,而又虛偽自私的人。

《水滸傳》裏宋江身為梁山之主,人稱呼保義、及時雨,表麵仗義疏財,結交天下豪傑,但其實心狠手黑,殘忍好殺,因為閻婆惜發現了他暗通梁山,於是“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隻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後來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接受招安,結果征方臘損兵折將,自己也被一杯毒酒害死。

靜安先生分析了這些,其實最終目的在於提示大家,張生與宋江所做的惡事並非一件,但讓人們記憶深刻的,都是其中最惡劣的部分。

那麼落實到寫作上,先生是在奉勸作者豔詞可以寫,但詞中不可以流露出輕浮的言語,這樣會使詞的品格低劣。

隨後先生舉例說明,龔自珍的詩: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這首詩的後兩句顯得很輕浮,有些花花公子的感覺,說的是:外出尋找春色,遇到一位美人,美人問他這是要去做什麼,他說要去尋找春色,但如今遇到了你,你要比春色美麗得多,於是我為你而駐足不前。應該說這一番話等於公然挑逗了,顯得格調很低俗。因此先生說:“其人之涼薄無行。”

於是,常年出沒於青樓,並且為娼妓寫詞的柳永,依附奸臣、寫了太多歌功頌德詞作的康與之,他們的作品自然也就無法與歐陽修、範仲淹等人的詞作相比。

清代詞人的得失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①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②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③,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①袁簡齋:袁枚(1716—1798),清代詩人。字子才,號簡齋,世稱隨園先生,與趙翼、蔣士銓並稱為“乾隆三大家”。袁枚生活通脫放浪,個性獨立不羈,極具反叛色彩。他論詩標舉“性靈”,主張在詩歌中寫出詩人的真情實感和個性,反對擬古和形式化的傾向。他的詩技巧較高,選材別致,表現新穎,格律嚴整妥帖,風格清新流麗,但有部分作品流於膚淺油滑。②竹垞:朱彝尊(1629—1709),清代文學家。字錫鬯,號竹垞,博通經史,詩與王士禎稱南北兩大宗。作詞風格清麗,推崇南宋詞的工致。③沈歸愚: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清代詩人,曾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論詩主格調,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

明末清初的人論詞,很像袁枚論詩,他們的失誤之處在於纖小而輕薄。朱彝尊以後的論詞者,很像沈德潛,他們的失誤之處在於枯槁而庸陋。

袁枚論詩主張“性靈”,他認為“性情之外本無詩”“作詩不可無我”;認為作詩應當性情至上,肯定情欲的合理性,並強調男女之情才是一切真情的本源。他曾與沈德潛進行過反複辯論,對沈氏的詩教、尊唐等主張提出了質疑,並公開為寫男女之情的詩歌辯駁、平反,在當時發揮了振聾發聵的功效。在“性靈”理論的指導下,袁枚寫下了大量清靈雋妙、新穎活潑的好詩,但由於他的情感缺少適當的節製,想法缺乏長期醞釀,字句也缺乏提煉,因此往往使詩歌顯得淺滑,韻味不足。

“竹垞以降之論詞者”,是指張惠言、周濟、譚獻等人,認為薑夔、張炎是詞壇正宗,主張詞風應當“清空”,缺乏真情實感,內容匱乏,題材不廣,因此逐漸隻在格律與雕琢字句上下功夫,最終逐漸走向了沒落。

沈德潛對詩歌的看法是倡導格調,他主張讓詩歌“去淫濫以歸於雅正”,認為“溫柔敦厚,斯為極則”,要求詩歌創作應當“一歸於中正和平”。也就是尊奉唐代詩歌的創作路線,並且強調音律的重要性。同時他還主張詩歌的重點在於“蘊蓄”,而不在於“質直”,詩歌應當有“理趣”而不應當有“理語”,並提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認為詩歌應當有教化意義。沈德潛的詩論對於糾正浮滑遊蕩的詩風有益處,總結並發展了傳統的審美標準,但是“詩教”等理論太過陳腐,導致其作品大多成為雍容典雅但平淡無奇的台閣體。

文天祥之風骨

文文山①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②、叔夏③、公謹④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⑤詞,非季迪⑥、孟載⑦諸人所敢望也。

①文文山:即文天祥(1236—1282),南宋大臣,曾官至宰相。元兵南侵,他在家鄉招募義軍勤王,後被俘,不屈而死。②聖與:王沂孫,字聖與,南宋詞人。③叔夏:即張炎。④公謹:即周密。⑤誠意伯:即劉基(1311—1375),明朝開國功臣,封誠意伯。他詩文兼長,詩風質樸雄健,“沉鬱頓挫,自成一家”。⑥季迪:高啟(1336—1374),字季迪,明初文學家,被稱為“海內詩宗”,其詩雄健有力,富有才情。⑦孟載:楊基(1326—1378),字孟載,明初詩人。

文天祥的詞風骨極高,也有境界。遠在王沂孫、張炎、周密等人之上。就如同明初劉基的詞,絕非高啟、楊基等人所可比一樣。

文天祥的詩詞文章字字帶有血淚,辭情哀苦而又意氣激昂,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與民族豪情蘊含其中,在宋朝的最後時刻為兩宋文壇增添了最後一抹輝煌。

靜安先生認為文天祥的詞作遠超王沂孫、張炎、周密等人,因為文天祥的詞作,其風骨遠非這些人所能比擬,詞中的境界更是這些人所無法比肩的。文天祥的詞作在南宋時代要找到一個足以與其比肩的人,大概就隻有辛棄疾了。

文天祥作為一介書生,征戰沙場並非其所長,這與能征慣戰,縱橫敵營的辛棄疾是完全不同的,辛棄疾的詞顯露的是英雄的驚天豪氣,而文天祥的詞展露的是文人的錚錚鐵骨。盡管二人有著諸多不同,但其風骨與氣概卻是極為近似的。我們從文天祥的兩首作品中可以窺知一二。

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歘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子死於孝,臣死於忠,這兩句蘊含著儒家思想的本源。《易經序卦》:“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儒家認為孝之意義源自於不忘生命的本源,是道德的根本。忠是孝的延伸,是最大的孝。文天祥出使元營被扣留,第二天,謝太後派宰相賈餘慶等赴元營獻上降表,已經國破家亡,但文天祥自始至終都寧死不屈,其為臣死忠,並非是忠於一家一姓,而是忠於民族與祖國。人能死孝死忠,其節操已經確立了。“死又何妨”,視死如歸。以一段震古爍今的絕大議論開篇,下邊轉入到盛讚張巡、許遠。“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文天祥的《正氣歌》中寫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在地為河嶽,在天為日星”,與這幾句意蘊相通。安史之亂爆發,降叛者眾多,國家危急,但有張巡、許遠死守睢陽,堂堂正氣,令人振奮。

“罵賊張巡,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張許二公,血戰睢陽,至死不降,“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張巡每次與叛軍交戰,都會大罵叛賊,眼角撕裂,以致血流滿麵,牙齒都被咬碎,但最終獨木難撐,城池陷落,當麵痛罵叛軍,叛軍用刀割他的嘴,最後與許遠一同被害。“留取聲名萬古香”,張、許二人雖死,但精神長存。語意高邁積極,突出張許取義成仁的偉大精神。南宋滅亡之際,叛國投降者不計其數,所以文天祥感慨至深。“二公之操,百煉之鋼”,對仗歇拍,筆力精健。

“人生翕歘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人生短暫,轉眼即逝,更應當轟轟烈烈做一場為國為民的大事業!《易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儒家重生不重死,尤為看重精神生命的自強不息,生生無已。“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假使張、許二公當時貪生怕死,賣國降虜,必將受後人唾罵,遺臭萬年,怎能流芳百世?

“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文天祥著重抒寫精神生命的不朽。枯木雖枯,夕陽將夕,自然物象從來都是易衰易變,反襯古廟的依然不改,儀容栩栩如生,可見世事自有公道,忠臣孝子雖死猶榮。“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而對浩然張、許二公,如有奸雄路過雙廟,應當愧然自省。

全詞以議論立意,與抒情結合,有具體形象之美,又有抽象之美。在抒情當中蘊含從容嫻雅與剛健之美。最重要的是其中顯露出的感恩思報國,寧死不屈的錚錚鐵骨。

而最能說明文天祥風骨的還是那首流傳千古的《過零丁洋》:

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首詩前麵慨歎山河破碎,故國滅亡,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到了最後筆勢一轉,忽然宕進,由如今過渡到將來,撥開現實,露出理想,這樣的結語,有如暮鼓晨鍾,清音繞梁。全詩格調,頓時生變,從沉鬱轉到了開拓、豪放、灑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讓赤誠之心宛如一團火焰,光耀史冊,照亮世界,照暖人生。用一個照字,顯露四射光芒,英氣逼人。誠然文天祥把作詩與做人,詩格與人格,渾然一體。堪稱千秋絕唱,情調高昂,激勵與感召古往今來的無數誌士仁人英勇獻身。這就是風骨,其他的詞人縱然能在文采上超過文天祥,但這份錚錚鐵骨卻是無法超越的。

至於靜安先生認為高啟、楊基的詞作遠遠不如劉基,未免有失公允,劉基、高啟、楊基三人都不以詞作見長,三人的詞都有宋末遺風,但還達不到宋末詞作的水平。三人填詞的水準差異其實並不明顯,基本在伯仲之間。明代的詞作清麗卻缺少氣度,有婉約之形而少婉約之神,意境單薄,詞風輕浮而缺少新意,是無法與宋詞相比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