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唐詩、宋詞大放異彩,自然與此前以景抒情之作一脈相承。先說唐詩,例子不勝枚舉,如前一條中“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景中充滿感懷之情;“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景中有著禪意心境;“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景中飽含寥廓悲戚之意;“天階夜色涼如水”,景中含有幽怨之歎等。

詞作之中則更多景語即情語,詞體更適合抒情,而景色之中更是蘊含情義款款,如“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一望關河蕭索,千裏清秋”“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等,全都飽含深情。

必不在見刪之數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孔子譏之。故知孔門而用詞,則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等作,必不在見刪之數。

“不是我不想念你,而是因為家住得太遙遠了”,孔子曾對此加以譏諷,認為這位詩人的感情不真實。由此可見,如果孔子選錄詞的話,那麼牛嶠的“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等詞作,應該不屬於被刪除之列。

牛嶠,生卒年不詳,字鬆卿,臨州狄道(今甘肅臨洮)人。唐代宰相牛僧孺之孫,在前蜀政權中官拜給事中,又稱“牛給事”。其人博學多才,以詩詞聞名於世。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引自《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爾,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菩薩蠻

牛嶠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軲轆聲,斂眉含笑驚。

柳蔭煙漠漠,低鬢蟬釵落。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這首詞類似於元曲,而且寫得非常火辣大膽,稱得起是豔詞了。由此看來,先生對言之無物的“雅詞”是極為反感的。相反的,隻要情真意切,就算是這首如此直率冶豔的詞都可以得到他的青眼。這首詞是不折不扣的“豔詞”,有民歌的風格,寫得非常直白。禮教與規矩的束縛其實算不了什麼,喜歡就是喜歡,即便為此你要付出所有,依舊心甘情願。

文中引用孔子所說的那番話非常有意思:“唐棣之華,偏其反爾,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唐棣即為棠棣,其花先開後合。這位寫詩的青年想念著佳人,卻又表示路途遙遠,難以前往。所以孔子嘲笑他說:“哪裏有什麼山高路遠,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相思而已。”真正相思起來,口幹舌燥,坐立不安,猶如得病了一般,又怎麼還會借口路途遙遠而不能前去見她呢?為了心愛的戀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區區長路實在是不在話下。當然孔子不會認同“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這樣露骨的說法,他所說的,應當是為了勸學。學習也應當有一種願望與動力,真的想學,又“何遠之有”呢?

專作情語之絕妙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①美成之“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古今曾不多見,餘《乙稿》②中頗於此方麵有開拓之功。

①這句詞的作者實際是柳永。此處為靜安先生參照了誤記作者的版本所致。②指先生的《人間詞乙稿》。

詞人經常采取寓情於景的寫法。那種專門作情語而又絕妙的好句子,比如牛嶠的“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顧夐的“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彥的“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詞。我的《人間詞乙稿》在這方麵頗有開拓之功。

顧敻,生卒年不詳。五代詞人,曾在前蜀為官,後擔任後蜀太尉,又稱“顧太尉”。顧敻生性詼諧,擅長小令。

訴衷情

顧敻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顧敻的《訴衷情》小詞,情深繾綣,淒婉動人,特別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這一句最動人心魄。夜漫長,月冷清,愛侶不見,徒有孤衾,香閣難掩這一份刻骨的相思寂寥。或許唯有換我的心,變為你的心,你才會知道那種思念是多麼深沉苦楚。此一句情深意切,哀怨動人,讓人心中惻然。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的詞,真切得仿佛讓你能夠見到他深摯哀痛的眼神。千古之下,其中蘊藏的寂寞孤獨、相思苦恨,都在這一句當中緩緩沉澱下來。這一句是當之無愧的千古相思第一名句。

慶宮春

周邦彥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

“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詩人的真心在不經意間遺落到佳人的身邊。心中有所牽掛,則必然有煩惱。那一刹那的極度美好,或許將永存於心間而不複再得。命運總是給人以莫名的喜悅或痛楚,為何會彼此相識,又為何會被迫分開?情之所至,仿佛心中的無限抑鬱即將衝口而出,才讓此句有了感人肺腑卻又痛徹心扉的力量。

專作情語,直抒胸臆,在詞中確實比較少見。詞中多言愁,但大多不言愁為何物。類似於如此直白的愛情宣言,從來都被看作是冶豔之詞,不可以登上大雅之堂。其實情至深處,又何必隱晦呢?中國古代文明盡管至大盛美,但對於人性有刻意壓抑的一麵,愛情從來都是奢侈品,不能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寫下來。這也正是這類詞比較少見的主要原因。先生自稱在自己的詞集《人間詞》中多有留意借鑒這一類詞,不過也沒有太明顯的突破,這也與先生所處的時代有關,詞這種文體在這個時代已經衰微了,不過其清麗的詞句,還是能夠給我們帶來美的享受。

長調之經典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①之先聲。若屯田②之《八聲甘州》,玉局③之《水調歌頭》(中秋寄子由),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

①北曲:原指宋元以來北方諸宮調、散曲、戲曲所用的各種曲調。聲調剛健樸實。元雜劇基本上用北曲,所以也用來專指元雜劇。②屯田:即柳永,官至屯田員外郎。③玉局:指蘇軾,他曾提舉玉局觀,所以有這樣的稱呼。

長調自然是以周邦彥、柳永、蘇軾、辛棄疾寫得最好。周邦彥的兩首《浪淘沙慢》,抒寫精致,意境壯闊,聲韻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至於柳永的《八聲甘州》和蘇軾的《水調歌頭》(中秋寄子由),則興會神至,格調高絕千古,不能以一般的詞的標準來衡量和評論。

長調,是詞調體式之一,指詞調當中的長曲。目前以全詞超過九十一字的詞為長調,常見的詞牌有:“滿江紅”“水調歌頭”“念奴嬌”“水龍吟”“雨霖鈴”“永遇樂”“沁園春”等。

詞,這種文學體裁在發展變化的過程當中經曆了從短到長、由淺入深、由簡單到複雜的過程。長調慢詞的出現、興起與盛行正是這種變化的顯著標誌。與小令相比,長調顯得更舒緩,更豐滿,更適合表現較為複雜多變的現實生活,因此這種形式也就在大詞家柳永的手中被推向了高潮,隨後經過秦觀、蘇軾、周邦彥等名家的大力提倡及積極創作,等到了北宋末年,已經蔚為大觀,足以與小令分庭抗禮。後經張孝祥、張元幹、辛棄疾、薑夔、吳文英等詞家的進一步發展,到了南宋末年,已經成為詞體主流。

先生認為周邦彥、柳永、蘇軾、辛棄疾,這四位的長調水準最高。

周邦彥的《浪淘沙慢》精壯頓挫,開北曲之先聲,其慢詞,章法嚴謹,又富於變化。謀篇布局,層次井然,結構嚴謹,又不墨守成規。寫景狀物,言情述意,既不像柳永式的平鋪直敘,也並非蘇軾式的直抒胸臆;既一筆賦陳到底,又執意於尋求變化,筆法往往盤旋曲折,起伏無常,正所謂“模寫物態,曲盡其妙”。音律方麵,既清濁抑揚,又諧美清蔚。其技巧,則博采眾長,多法並用,點染、勾勒、順逆、離合,都揮灑自如,淋漓盡致,沒有單調生疏之嫌,有博大精深之譽。下麵這兩首詞可以說是其代表作:

浪淘沙慢·其一

晝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麵、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離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這首詞表達了作者對久別戀人的追思之情。上闋回憶當初離別時的場景,中闋將別後思念之情集中到一個夜晚進行了充分描述,下闋表達“怨”“恨”之情。全詞以時間的推移為主線,展現出離別、思念、追悔、期望、怨恨、空茫這幾個思緒發展的主要階段。整首詞層層鋪陳,多層次、多角度進行描寫,將離人的離情、思情、愁情、恨情寫得非常真摯、深切。

清朝的詞學家陳廷焯評價這首詞:“蓄勢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彙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全詞既照顧到了詞的整體結構,又注重了局部的靈活自如,充分展現出詞人駕馭長調結構的藝術才華。詞結尾處以景語隱括,帶給人無限優美的遐想。

浪淘沙慢·其二

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砂磧。細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見隱隱、雲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

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戚,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

飛散後、風流人阻。藍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歎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幹拍。

詞的上闋寫秋景,下闋敘羈旅之情。將秋聲、秋色融彙在一起,交織進行描寫。聲色交錯,將作者的悲戚情懷,在對一層層清秋晚景的描寫中一點點透露出來。引發自己的離情別意以及鄉情、羈旅之思。離別和羈旅引起詞人心中無限的悲傷、懊惱與悵恨,回憶、期盼與感歎交織於心中。萬千思緒縈繞於心,最後出於無奈,隻能用拍遍欄杆來發泄。

舉完了周邦彥的例子,又舉了柳永的詞《八聲甘州》: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妝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先生對柳永的總體評價不高,這與柳永的藝術成就不匹配,這可能是與先生受傳統思想影響頗深,看不慣柳永身為風流浪子,混跡於青樓的做派。但是柳永的詞確實在文學史上占有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因此,先生即便未必喜歡他的詞,卻也不能否認其藝術價值。

詞的上闋寫作者登高望遠,景物描寫當中融入一股悲涼之感。開頭,總寫秋景,雨後江天,澄澈如洗。“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勾畫出詞人正麵對暮秋傍晚的秋江雨景。“洗”字最為生動真切,隱約顯露出一種情心。“瀟”和“灑”字,用來形容暮雨,仿佛讓人聽到點滴雨聲。“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妝樓”,進一步烘托淒涼、蕭索的氣氛,連對柳永有成見的蘇軾也讚歎“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淒冷的寒風和著瀟瀟暮雨急促吹來,關山江河都冷落了,殘陽的餘暉映照著人們所在的高樓之上,每一個景色裏,都滲透出作者深沉的情感。景色蒼茫寥闊,境界高遠雄渾,勾勒出深秋雨後的一幅悲涼畫卷,也滲透進天涯遊子的憂鬱傷感。“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這兩句寫低處所見,到處花落葉敗,萬物均在凋零,更引起作者無法排解的悲哀之情。這句既是寫景,也是抒情,看到花木凋零,羈旅之人自然心潮澎湃,但卻沒明寫人心有何感,而隻用“長江無語東流”來暗示。人們在無語東流的滔滔江水中,寄托了韶華易逝的感慨。

接下來就是蘇軾的千古名篇《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從藝術成就來看,它構思奇特,獨辟蹊徑,非常富有浪漫主義色彩,是千百年來中秋詞中的絕唱。從表現手法來看,上闋高屋建瓴,下闋峰回路轉。前半部分是對曆代神話的推陳出新,也是對魏晉六朝仙詩的發展。後半則純粹用白描的手法,下筆錯綜回環,搖曳多姿。全詞以詠月為中心表達了遊仙“歸去”以及直舞“人間”、離欲與入世的矛盾及困惑,還有曠達的樂觀態度與美好期盼。立意高遠,構思新穎,意境如畫。最後以曠達情懷收束全詞,完全是詞人豁達情懷的自然流露。情韻悠揚,境界壯美不凡,因此先生才稱讚其“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

後人無法學稼軒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辛棄疾的《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並且句句都有境界,這是因為他對意境的理解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然而這首詞並非有意修飾,而是心有靈犀,自然流出,所以後人無法學習。

蘇軾與辛棄疾可以說是先生最欣賞的兩大詞人了,這首《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得到了他的極高評價。

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首詞的內容以及寫法與普通的詞不同,其內容幾乎完全與送行茂嘉無關,而專門羅列大量古代“別恨”的事例,在詞的形式方麵,它又打破了上下闋分層的常規,事例連貫上下闋。

這首詞應用了大量典故,詞的開頭幾句:“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興與賦彼此結合的寫作手法。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說它是“賦”,是由於它寫送別茂嘉,正值春去夏來之時,可以同時聽見三種鳥的叫聲,是寫實。鵜,一說是杜鵑,一說是伯勞,辛棄疾應當是取伯勞的說法;說它是“興”,因為它借聽到鳥啼聲來興起時光飛逝、美人遲暮的感歎。伯勞在夏至前後啼叫,所以暗用《離騷》:“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之意,引出下文“苦恨”句。鷓鴣鳴叫聲類似於“行不得也哥哥”;杜鵑傳說是蜀王望帝失國後的魂魄所化,時常悲鳴出血,聲音類似“不如歸去”。詞同時以這三種悲鳴的鳥聲起興,形成了強烈的悲戚氛圍,並寄托了自身的悲痛心情。接著“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是上下文互相轉接的關鍵。

它將“離別”和啼鳥的悲鳴進行比較,以抑揚的手法來承上啟下,為下文出現的“別恨”做好鋪墊。“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這兩句,包含了兩個典故:一是漢元帝宮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韓邪單於遠離漢宮;二是漢武帝的陳皇後失寵時辭別“漢闕”,被幽禁在長門宮中。“看燕燕,送歸妾”,用的是春秋時期衛莊公之妻莊薑,貌美得寵但沒有子嗣,莊公的小妾戴媯生了一個兒子叫完,莊公死後,完當上了國君。州籲造反,完被殺,戴媯離開衛國。《詩經·邶風》中的《燕燕》詩,相傳就是莊薑送別戴媯而作。“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引用漢代的典故。漢朝李陵出兵抗擊匈奴,力戰援絕,勢窮投降;其友人蘇武出使匈奴,被拘押十九年,守節不屈。後來蘇武得以回歸漢朝,李陵送他離去時有“異域之人,一別長絕”之語;另外相傳李陵曾作《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等句。詞人借此暗諷當時主張降金之人。“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是指戰國時期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荊軻入秦行刺秦王的故事。相傳送行者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冠,荊軻臨行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以上這些典故都與遠去異國、不得生還,還有身受幽禁或國破家亡的故事有關,都包含了極為悲痛的“別恨”。這些故事,寫在給堂弟的一首送別詞當中,強烈地表達了作者此時沉重、悲壯之情。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這是承上啟下的兩句。啼鳥隻解春歸之恨,假如它也能了解人間的諸般恨事,它的悲痛必定更深,隨著啼聲,眼裏滴出的不是淚而是血了。為下句轉入到送別的正題作了省力的鋪墊。“誰共我,醉明月?”承接以上的兩句,迅速地歸結到送別茂嘉一事上,點破題目,收束全詞,把以上大片淩空馳騁的想象與描寫,一下子靠攏到主題上來,有此兩句,本詞就沒有脫離本題,隻顯得擅長大處落墨、別開生麵。由此可以看出,辛棄疾不愧為一代文豪,收放自如,遊刃有餘。

辛棄疾的這首詞,之所以感人至深,除了在感情、氣氛方麵顯得強烈外,還得力於它的音節。它押入聲的曷、黠、屑、葉等韻律,在“切響”與“促節”中有著非常強的摩擦力,聲如裂帛,聲情並茂。古人對這首詞可謂推崇備至。

之前在解讀“隔”與“不隔”的時候就提到過,是否用典,與用典的多少並不是判斷“隔”與“不隔”的依據,而在於用典是否自然,是否與全詞渾然天成,這首詞就是大量用典而不隔的典範,行雲流水,自然流暢,胸襟坦蕩,氣勢雄渾,這正是先生所欣賞的地方。

不足與容若比

譚複堂①《篋中詞選》謂:“蔣鹿潭②《水雲樓詞》與成容若③、項蓮生④,二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亦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⑤、止庵⑥輩,則倜乎遠矣。

①譚複堂:即譚獻(1832—1901),字仲修,號複堂,擅長駢體文,在詞學方麵造詣精深。其所選清人詞為《篋中詞》,極為精審,學者奉為圭臬。②蔣鹿潭:蔣春霖(1818—1868),字鹿潭,清代詞人,詞集為《水雲樓詞》。③成容若:即納蘭性德。④項蓮生:項鴻祚(1798—1835),亦名廷紀,字蓮生,清代著名詞人。詞集為《憶雲詞》。⑤皋文:即張惠言。⑥止庵:即周濟。

譚獻在《篋中詞選》中認為:蔣春霖的《水雲樓詞》與納蘭性德和項廷紀的詞在二百多年中分鼎三足。但是《水雲樓詞》的小令雖然很有境界,長調卻隻有氣格。項廷紀的《憶雲詞》則精致有餘、超逸不足,都不能與納蘭性德相比。但是他們比起張惠言、周濟等人,則高明多了。

譚獻認為蔣春霖、項廷紀、納蘭性德在這二百年間的詞壇中,是造詣最高的三個人,但先生認為納蘭性德的成就遠在二人之上。納蘭詞如行雲流水,直抒胸臆,表達內心中最真實的情感,其特點在前麵已經分析過了,這裏一起賞析一下他的一首詞。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