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今不如古
叔本華①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餘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故曲則古不如今。(元曲誠多天籟,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噴飯。至本朝之《桃花扇》②《長生殿》③諸傳奇,則進矣。)詞則今不如古。蓋一則以布局為主,一則須佇興而成故也。
①叔本華(1788—1860),德國唯意誌論哲學家。其哲學、美學思想極大地影響了王國維。本文所引內容出自其作品《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少年人僅僅隻適於作抒情詩,並且要到成年人才適於寫戲劇,至於老年人,最多隻能想象他們是史詩的作家。②《桃花扇》:清代傳奇,內容是明清交替時,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悲歡離合,以及對國家興亡之感。作者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號東塘、岸堂,清代戲曲作家。③《長生殿》:清代傳奇,取材於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作者洪昇(1645—1704),字昉思,號稗畦,又號稗村、南屏樵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
叔本華說:抒情詩是少年時期的寫作,敘事詩和戲曲是壯年時的寫作。我認為:抒情詩是國民處於幼稚期的作品,敘事詩是國民處於盛壯期的作品。因此,對於戲曲來說,古代的不如現代的。(元曲當中確實有很多好作品,但是它們大都思想陋劣、情節安排粗笨、形式千篇一律,令人譏笑。到了本朝,產生了《桃花扇》《長生殿》這樣的作品,比以前高明多了。)然而對於詞來說,現代的不如古代的。因為前者著重於情節的設計,後者則著重於對靈感的捕捉。
叔本華是德國著名哲學家,先生受其思想影響極深。叔本華認為詩歌創作是對於人而言的。少年大多天真熱情,感情澎湃而且透露著真摯;而人成熟之後大多會變得冷靜理性,感情逐漸內斂深沉。
王老先生認為國民身處幼稚時代的詩詞要好於盛壯時代,而戲曲則恰恰相反。這一觀點非常新穎,但其準確性則值得商榷。
中華古文明源頭來自於先秦,發展於漢晉,興盛於唐宋,到了明清時代則發展緩慢,幾乎是停滯不前。唐宋是中華古文明最繁榮昌盛的時代,等到明清時期,社會要比前代略有發展,但統治集團的專製殘忍,以及對人們思想的禁錮更是遠勝前朝。中華古文明到這一時代應當說是已進入了垂暮之年,顯露出日薄西山的頹勢,隻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而已。所謂的“康乾盛世”頂多不過是回光返照,即便沒有列強入侵,古老的文明形態也終將分崩離析。宋代並非如先生所說的是“國民幼稚時代”,而清代則更不是“國民盛壯時代”。
文學體裁的興衰變化遠遠要比人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過程複雜。總體上而言,在古代文學成型之後,文體是從“雅”向“俗”,題材是從“窄”到“寬”逐漸過渡的。先來看看各時代富有代表性的文學體裁。唐詩顯得氣象莊嚴,但缺少變化;宋詞由於蘊含曲調音律,因此變化很多,其體裁、表現手法與形式都要比唐詩更加活潑;元代小曲形式越發自由,題材也更寬泛,甚至生活當中的瑣事都可以入曲,而更貼近生活的戲曲也在這個時代逐步興起;到了明清小說,從文言文、半文言文最終演變為古白話文,更加通俗易懂,表現的內容也更廣泛。這證明了什麼呢?這說明了大眾對文學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他們對文學的態度逐漸決定了文學的主要發展方向。文學從案頭到坊間,人民的思潮變更導致了文學體裁的盛衰。
靜安先生以人生的各個時期來比喻國民時代,想象力非常豐富,但這一觀點顯得浪漫有餘而理性不足。清代戲曲勝於前代,這種說法也顯得牽強。《西廂記》《牡丹亭》《竇娥冤》這些代表性作品無疑是中國古代戲曲的扛鼎之作,《長生殿》《桃花扇》雖然也是傳世佳作,成就頗高,但若說這兩部已經超越了前人,達到前人不能企及的新高度,則未免言過其實。
方回詞少真味
北宋名家以方回①為最次。其詞如曆下②、新城③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至宋末諸家,僅可譬之腐爛製藝④,乃諸家之享重名者且數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獨曹蜍、李誌⑤也。
①方回:賀鑄(1052—1125),字方回,自號慶湖遺老,北宋詞人,其作品一方麵充滿英雄豪俠的激情,一方麵又兼具多情公子的深婉。②曆下:即李攀龍(1514—1570),字於鱗,號滄溟,曆城人,明代文學家,“後七子”之一。③新城:王士禎(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陽山人,清初詩壇盟主。④製藝:又稱製義、時文,即明清之際科舉考試的八股文。⑤世之幸人不獨曹蜍、李誌之輩:宋代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記載:庾道季雲“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恒如有生氣;曹蜍、李誌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