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之詞作

餘友沈昕伯紘①自巴黎寄餘《蝶戀花》一闋雲:

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

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

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②,南宋人不能道也。

①沈昕伯:即沈紘(?—1918),字昕伯,浙江桐鄉人。王國維在東文學社就學時的同學。②晏氏父子:北宋著名詞人晏殊和晏幾道父子。

我的朋友沈從巴黎寄給我一首《蝶戀花》:

“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

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

這首詞的水平應當在晏殊父子之間,是南宋詞人所寫不出來的。

這一篇的評價未免有失公允,有過分偏袒友人的嫌疑,沈紘的這首詞無論是語言,還是境界都隻能算是一般,屬於比較平庸的作品,根本無法與晏氏父子相提並論,即便是與先生不怎麼欣賞的周密、張炎相比,也有很大的差距。先生一生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能承他青眼的友人實在不多,因此能承蒙他看得起的朋友在他眼中也儼然都是大人物,因此出現了言過其實的評價。由此可見,大師也是普通人,會因為關係的親疏而做出與實際不符的評價。

人間詞之創新

樊抗夫①謂餘詞如《浣溪沙》之“天末同雲”,《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朱樓”“春到臨春”等闋,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餘自謂才不若古人,但於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①樊抗夫:即樊炳清,字抗夫,浙江山陰人。王國維在東文學社就學時的同學。先生托名為《人間詞》甲乙兩稿作序的“山陰樊誌厚”就是樊炳清。他二人加上沈紘並稱為東文學社的“三君子”。

樊抗夫說我的詞像《浣溪沙》中的“天末同雲”,《蝶戀花》的“昨夜夢中”“百尺朱樓”“春到臨春”等,獨辟蹊徑,為前人所未道。我自認為文才不如古人,但是在力求創新這方麵,古人也不如我這樣竭盡全力。

如果我們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內心當中都會隱約間渴望別人來稱讚一下自己的得意之處。這是人之常情,先生也是這樣。樊抗夫是先生就讀於東文學社時的同學。他的這番讚語恰好說到了點子之上,先生照單全收也正是在情理之中。

在這裏提到的幾首詞當中,要說到內容新穎,要屬《浣溪沙》(天末同雲),我們來一起賞析一下:

浣溪沙

王國維

天末同雲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醢。今宵歡宴勝平時。

上闋當中,孤雁悲戚難飛,讓人心生哀憐。天闊水遠,雲暗風急,這蒼茫的天地間何處是它的歸宿呢?讀完上闋,隻感覺人生寂寥無限,意興蕭索,悲從中來。下闋中筆鋒驀然一轉,忽寫孤雁已然成為落羽,烹雁入席,歡宴更勝平常。下闋的節奏突然變得明朗而又輕快,情緒也似乎變得越發高昂。然而,這恰恰是以極樂來寫極悲,以極樂極歡暢的景致反襯極苦極悲涼的心境。人笑我哭,本就悲鳴卻無人理會,更加被人所獵殺,隻是為了讓人們取樂,舒暢其情懷的區區盤中之物,這難道就是無法逃脫的宿命結局,難道人生就理所應當是一場無法挽救的悲劇嗎?此詞當真有直問命運的含義。而詞中所流露出來的人生命運的滄桑轉變,讓人無限感歎。先生這首詞,“力爭第一義”確實不假,上下闋的風格迥異,尤其是下闋轉折極大,忽而由悲轉歡,用非常歡暢之景把極悲愴的意境更推進一步,這種寫法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

《蝶戀花》(昨夜夢中)這首詞是靜安先生列舉的這幾首詞裏麵寫得最好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