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著名詞人中以賀鑄為最次,他的詞如同李攀龍和王士禎的詩,並非文辭不華美富麗,可惜缺少真情實感。至於南宋末年的諸位詞人,僅能將其與腐朽的八股文相比。然而這些人數百年來一直受人推崇,現在才知道世界上僥幸成名的人,並不僅僅是曹蜍、李誌之輩。
先生認為方回詞和李攀龍、王士禎的詩相類,這個有失公允。方回詞華贍工麗,但並非“少真味”的虛情之作。恰恰相反,其詞動人處深情婉轉,有若風中絮語,聞之不忍離去。
賀鑄的詞最負盛名的應當屬《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一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為他贏得“賀梅子”的雅號。但他最能打動讀者的詞作,還是他的悼亡詞《鷓鴣天·半死桐》。
鷓鴣天·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曦。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閶門是蘇州的西城門,賀鑄夫婦曾經旅居蘇州,其妻趙氏客死於此地。詞人故地重遊,景致盡管依舊,但人事全非,不禁發出“同來何事不同歸”的詰問。這是在問詞人自身,還是在問早逝的妻子,抑或是在問這讓人無法抗拒、徒然獨自傷神的淒慘命運呢?首句平平而起,卻深情暗蘊,讓人心生無限悲戚,對命運的無奈與人生的感歎全都蘊藏其中。“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這句化用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之意。中年喪妻,人生至哀之一。霜後梧桐葉已然飄零殆盡,隻剩枯枝在凜冽寒風當中,形如半死。鴛鴦已經頭白,卻失去了廝守終生的伴侶,隻好孤身遠行。但是天涯哀聲,誰又曾理會?表麵上是說梧桐半死,其實是詞人在寫自己的心已半死,其哀之深,無以言表。這句用典清新自然,平淡當中別具深意,其意更勝原詩一籌。
“原上草,露初曦”,原上之草,露珠在日光下逐漸蒸發消逝。這句飽含對人生世事無常的慨歎。運用的是古樂府《薤露歌》中“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的句意,運用在下闋的開頭則恰如其分,而兼有《詩經》中“起興”之妙。“舊棲新壟兩依依”,麵對著舊居與新壟,回想起往日相偎的深情,又何忍離去?末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把感情帶到了高潮。詞人獨臥空床,聆聽窗外淒風冷雨的愴然聲響,回想起昔日燈下的熟悉身影,而此時此刻,愛侶又在何處?又有誰還會起身在這孤燈之下辛勞補衣呢?此句把那種失落的痛苦寫得極為深沉。此情不泯,天地可鑒。
全詞從始至終都在突出一個“失”字,已經習慣了幾十年的相偎相依,驀然間身邊少了那個體己貼心的人,那種錐心之痛無以言表,這首詞恍若聽詞人在喃喃低語,讀來讓人黯然神傷,心痛不已,與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那種天遙地遠的悵然追思相比,又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首詞的語言非常質樸,也沒有多少技巧。想來情至深處,平淡敘之就已動人之極,其他的修飾隻會顯得多餘。流傳後世的感人至深之語,無不如此。
這首詞的語言質樸而情意深摯,恰好是先生所評論的一個反麵,說方回詞“華贍而少真味”的結論,未免流於武斷了。賀鑄為人心胸坦蕩,耿直重義,博聞強識,所以其詞中多引典故,且多有豪言壯語,先生可能因此認為其言語華贍而少了真味。但方回詞用典大多自然貼切,沒有突兀的感覺,其詞豪言婉語都可以收放自如,可以說與稼軒詞有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