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王國維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麵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隱轔。夢裏難從,覺後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隻有相思分。

這首詞其實是一首悼亡詞,而並非許多人誤以為的偶遇詞。如果將其當作是講述少男少女偶遇的詞的話,那麼首句就說不通。如果是偶遇的話,“夢中多少恨”所點明的時間則是昨夜,昨天根本還是素未謀麵,又何來的恨?“對麵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這句也就越發明顯了。假如不是長期在一起相知相愛的話,是不會“憐人瘦損”的。偶然相遇的人初次見麵,怎麼能知道人家是否比以前瘦了呢?唯有長期在一起生活,才會出現那種在相別甚久時,對對方關心與疼惜的特殊感覺。

悼亡詞當中最負盛名的應當是蘇軾的《江城子》與賀鑄的《鷓鴣天》,這兩首堪稱悼亡詞中的兩大佳作。先生的這首詞不如前人,但也堪稱佳作。

先生的原配莫氏去世得很早,這是先生的錐心之痛。隨後不久,武昌起義爆發,溥儀被迫退位。他在學術層麵奮發,在《人間詞》當中也多有悲憤之音,或許正是與於家於國的失意憤懣有直接關係。

“昨夜夢中多少恨”第一句寫明是夢遇亡人,這與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有些類似。“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行相近,其實是似近實遠,愛人在眼前,其實不過是漸行漸遠,後麵“聽隱轔”“夢裏難從”可以作為佐證。“對麵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一個“似”字道出了愛人的問詢,自己在人海當中卻茫然間聽不到的特殊感受。人在對麵,似乎觸手可及,但卻偏偏聽不到,活生生地展現出那種彷徨與無助,這一句頗有些後現代感。“陌上輕雷聽隱轔”,愛侶已遠逝而去,“夢裏難從,覺後那堪訊?”夢中都難以相從,醒後更是感覺渺渺。“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隻有相思分”,燭淚並非是燭淚,而是心淚。茫然四顧,偌大的人世間卻再無愛侶,空餘相思無盡,恍然間一時無我。

再來看一看《蝶戀花》“百尺朱樓”闋和“春到臨春”闋。

蝶戀花

王國維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幹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蝶戀花

王國維

春到臨春花正嫵,遲日闌幹,蜂蝶飛無數。誰遣一春拋卻去,馬蹄日日章台路。

幾度尋春春不遇,不見春來,那識春歸處。斜日晚風楊柳渚,馬頭何處無飛絮。

“百尺朱樓”中上闋描寫閨中人朱樓獨倚,望穿秋水,癡癡等候郎君而不至。下闋首句非常好,“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陌上駛來一輛車,她滿懷期望地希望是郎君,然而那車卻絲毫沒有停下之意,倏爾遠去,隻殘留漫起樹梢的塵埃。萬般失意之下,不由得想到這樓上的佳人與路上的少年,都會在這煙塵滾滾中逐漸老去。讀到此處,驀然間感到一種時光忽然靜止,悲傷卻無由而起的感受。末句“流潦”指地麵上不斷流動的積水,今日已然傷情,更奈何驟雨晚來,明朝想來必定是陰霾如罩,積水四流,對此敢不神傷?

“春到臨春”當中的佳句在最後。尋春不遇,驀然卻見到斜陽下楊柳依依、漫天飛絮,人們馬上感覺時光已凝滯不前,一刹那間忘記身處何處,興起來自何方的感歎。

先生認為自己的《浣溪沙》(天末同雲)《蝶戀花》(昨夜夢中)《蝶戀花》(百尺朱樓)“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人間詞乙稿〉·序》)。這幾首詞都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思索,這可以說是其最大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