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詞多膚淺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①、西麓②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③,實難索解。
①草窗:即周密(1232—約1298),字公謹,號草窗。南宋詞人。其作品字句精美,宋亡前的作品意趣淳雅,宋亡後每多故國之思,情致淒苦幽咽。周密與吳文英(夢窗)交往密切,詞風也受其影響,故與之並稱為“二窗”。②西麓:陳允平(約1205—約1258),字君衡,號西麓,南宋詞人。③康瓠:空壺,破瓦壺,比喻庸才。
史達祖、吳文英、張炎、周密、陳允平等人,詞雖不同,但是同樣失之膚淺。雖然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風氣如此,但是也要看到他們的文才確實有限。近人舍棄真正的大家而推崇這些平庸之才,實在是令人費解。
南宋詞人的作品風格評述,大多有一個“雅”字。南宋詞人多數學習周邦彥,追求雅致精美的詞風。然而就算美成的才情高絕,遣詞造句可以做到舉重若輕,也還是逃不過後人對其多雕琢而少天真的論評,又更何況南宋學習他風格的詞人呢?就像前麵所說的那樣,詩是無可學的。詩本為心聲,又何能將其置入到太多條條框框的限製中。反倒是不學周邦彥,被人蔑稱為“詞旨鄙俚”的蔣捷成就頗高。
宋末詞人大多以結社的形式彼此唱和,盡管作詞字句精美,音律和諧,但是多數意境狹小,格調不高。宋亡後其聲勢反而一振,大多悲涼哽咽,抒發悲愴的亡國之痛,較宋末那些缺乏真情實感的靡靡之音反而有所進步。但已經是回光返照的最後餘暉,詞輝煌煊赫於大宋三百餘年,最終如繁花飄落,不再重來。等到後世,詞終究不複兩宋之氣象,詞壇消沉,佳作稀少,讓人不勝唏噓。先生的這段論述應該說是非常精辟的。
三篇遊戲之作
餘填詞不喜作長調①,尤不喜用人韻。偶爾遊戲,作《水龍吟》詠楊花用質夫②、東坡倡和韻,作《齊天樂》詠蟋蟀用白石韻,皆有與晉代興之意。餘之所長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寧以他詞稱我。
①長調:前人把詞分為小令、中調、長調三類,以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字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②質夫:章楶,字質夫。與蘇軾同在京師為官。他詠楊花的《水龍吟》是當時的一首名作。
我不喜歡寫長調的詞,尤其不喜歡用別人的韻。偶爾遊戲之作,作《水龍吟》詠楊花用章和蘇軾唱和詞的韻,《齊天樂》詠蟋蟀用薑夔詞的韻,都是想與原作比試一下。實際上我的長處實在不在於此,我寧願大家用其他的詞來評價我。
這兩首詞靜安先生說有“與晉代興”之意,也就是希望與原作比試較量一下。我們比較一下薑夔和先生的《齊天樂》。
齊天樂·蟋蟀
薑夔
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
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齊天樂·蟋蟀
王國維
天涯已自悲秋極,何須更聞蟲語。乍響瑤階,旋穿繡闥。更入畫屏深處。喁喁似訴。有幾許哀絲,佐伊機杼。一夜東堂,暗抽離恨萬千緒。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罷柝,西院停杵。試問王孫,蒼茫歲晚,那有閑愁無數。宵深漫與。怕夢穩春酣,萬家兒女。不識孤吟,勞人床下苦。
薑夔的這一篇詞作,向來被視為傳世名作,這絕非是虛譽。一聲蟲鳴,穿越了沉寂多年的時光,那種淒切孤零的聲音正猶如家國之恨,直刺心扉。
第一句“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庾郎指庾信,曾作《愁賦》:“淒淒更聞私語”,詞人的國仇家恨滿懷,正在回想庾郎的愁賦,幽幽蟲聲,卻宛如私語,聲聲在耳,更是愁意鬱結,不忍卒聽。“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銅鋪,銅做的鋪首,也就是古時門上的門環。蟲聲在門外井邊,無處不聞。這句似乎很平淡,明寫蟲聲的無處可以逃避,其實是暗指愁無可避,也為此後“思婦無眠”一句埋下伏筆。“哀音似訴”,蟲聲哀怨如訴,但卻又無人來傾聽,唯有獨自哀鳴,一如私語。此句上承“私語”,下開“無眠”,其意緊密相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蟋蟀又名促織,古代很多女子都伴隨著這一聲聲無眠的蟲鳴開始織布紡紗、思念良人吧。促織這個名字也應當由此而來。這裏從促織的叫聲到夜起織布,情境過渡得非常自然,沒有一點突兀的感覺。思婦原本正在輾轉,聞聲越發無法入眠,隻有起床織布。“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而來到織機邊上,怔怔對著屏風上的遙山遠水,想到遠方的良人,思念之苦仍舊逃不開也避不掉。在這個夜涼如水的夜晚,獨自一人,孤燈無眠,又想到遠隔的良人,秋涼更寒,冬衣未織,這種愁腸百結的情緒,或許隻有思婦才能深切體會得到吧。上闋末句語言甚淺,感觸卻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