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

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薑夔的詞,我最喜歡的隻有兩句,即“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踏莎行

薑夔

自沔河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先生對薑夔及其作品的評論很多,但總體評價不高,這裏說隻喜歡薑夔的兩句詞,可以說算是非常難得了,一方麵是由於這兩句詞確實寫得不錯,語言淺近,意境深邃,符合靜安先生對意境深遠的要求,同時這兩句也確實是作者心境的表露。

薑夔的詞正如其人,帶有一種幽冷孤傲的姿態。先生生於封建王朝的末世,對時事很不認同,加上才學出眾,內心始終自憐自歎,倍感落寞孤獨,和這兩句的意境非常契合,這也是他喜歡這兩句詞的原因。

薑夔這首詞所懷念的是他二十多歲在合肥時結識的一位女子。上闋首句“分明又向華胥見”點題“感夢而作”。華胥,《列子·黃帝》雲:“(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之國”,後來以華胥指代夢境。燕燕和鶯鶯是指昔日的愛侶,蘇軾有詩雲:“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用“燕燕鶯鶯”來稱呼,更是充滿一種痛惜與憐愛之情。此處,“燕燕鶯鶯”還有另外的一層含義。“燕燕輕盈,鶯鶯嬌軟”看似寫景,其實是寫人。在詩人眼中的她體態輕盈如燕,聲音嬌軟如鶯,人物鮮活,躍然紙上,用典妙絕而沒有半點雕琢痕跡,細細品之,能夠體會到用筆之妙。“夜長爭得薄情知?”“爭得”就是“怎得”。在夢中,佳人嗔怪道:薄情人啊,你怎會知道我在如此漫漫長夜當中綿綿無盡的相思之苦呢?“春初早被相思染”,薑郎你可知否,料峭的初春,早已被這無盡的相思染透。一個“染”字用得非常精妙。此情此景,早已交融一體,如風中笑、雨中淚,早已不分彼此。

下闋以“別後書辭,別時針線”起筆,別後的書信常看常新,臨別時親手縫製的衣袍餘香尚在,佳人深情正蘊藏其中。“離魂暗逐郎行遠”這一句極佳,相思苦楚無極,伊人芳魂也伴隨著書信衣物係於詩人身畔,隨詩人遠遊萬裏。“離魂”之句,典故出自唐傳奇《離魂記》,記中倩娘以出竅之靈魂追逐所愛者遠遊天下。用典恰如其分,不露絲毫痕跡。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寫得極為動人。詩人遙想情人魂魄歸去的情景:淮南路遠,千山寂寂,一縷芳魂就此在清冷的月光下孤獨遠去,無人照料。詩人將那種對愛人欲疼惜愛憐,卻又無能為力的無盡失落和淒苦寫得極為透徹,感人至深。此句恰如其分地融合了杜甫《詠懷古跡》中“環佩空歸月下魂”的句意,其意境也不在杜詩之下。淮南依舊路途遙遙,隻是那千年後的月光是否依舊如昨?

這首詞是感夢之作,意境空靈悠遠,下闋讀來尤其覺得幽邃清冷。詞以夢到情人開頭,以情人芳魂遠去結尾,想象獨特,構思巧妙,用典自然而不露雕琢痕跡,是薑夔的主要代表作之一。詞中大部分地方都在描述情人,卻無處不體現作者對她的一往情深。

音律之運用

雙聲、疊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乾嘉①間,吾鄉周鬆靄先生春②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餘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是也。)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③之“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④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ānɡ”也。)⑤自李淑⑥《詩苑》偽造沈約⑦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⑧,後世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複用之於詞。餘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節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①乾嘉:乾隆(1736—1795),清高宗弘曆的年號;嘉慶(1795—1820)清仁宗琰的年號。②周鬆靄先生春:周春,字屯兮,號鬆靄,清代學者。③梁武帝:名蕭衍(464—549),字叔達,南朝蘭陵(今江蘇常州)人。蕭衍博學能文,工書法,通樂律,篤信佛教,對梁代文學的繁榮起過重要的作用。④劉孝綽(481—539),本名冉,小字阿士,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南北朝時梁代文學家。⑤梁皇長康強: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引陸龜蒙詩序:“疊韻起自梁武帝,雲‘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唱和。劉孝綽雲‘梁王長康強’,沈休文雲‘偏眠船舷邊’,庾肩吾雲‘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⑥李淑:字獻臣,北宋人。⑦沈約(441—513),字休文,吳興武康(今浙江省德清縣武康鎮)人,卒諡隱,故後人又稱他為“隱侯”。沈約曆仕宋、齊、梁三朝,為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對南朝永明體詩歌的興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⑧詩中八病:指“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傳說為沈約所提出,後人對此頗有疑義,其具體所指亦不得而知。

雙聲、疊韻的理論在六朝的時候很是興盛,唐朝的人還經常使用。到宋朝以後就逐漸不再談論它了,甚至連雙聲疊韻是什麼都不知道。乾嘉期間,我的同鄉周春先生寫了一本《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這本書澄清了曆時千餘年的誤會,可以說對文壇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在書中說:兩個字聲母相同叫作雙聲,兩個字韻母相同叫作疊韻。我認為:用現在通行的語法術語來說,就是兩個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兩個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之“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ang。)自從李淑的《詩苑類格》偽造沈約的說法,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世的詩家便不再講雙聲疊韻了,甚至不再用之於詞。我認為如果能在詞的音律悠揚之處使用疊韻,音律急促之處用雙聲,那麼所寫之詞必然比前人音韻和諧、朗朗上口。可惜那些非常講究音律的作者,還沒有體悟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