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哲學方麵有著很深的造詣。凡是具有哲思之人,總是喜歡探究事物的普遍規律,先生也概莫能外。
先生認為唐詩和宋詞在發展成熟後成為上流社會士大夫之間的應酬工具,從而導致被新的、更加富有生命力的文學體裁所逐步取代。這話看上去有一定的道理,但還是值得商榷的,改變文學體裁影響力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應當是文學所處的時代,而並非這一時代中的文人。
文學很多時候都猶如那個時代的倒影。唐朝國力鼎盛,其強大的影響力輻射到整個東亞、東南亞、中東,甚至還影響到了歐洲,萬國來朝的盛景讓當時的國人都能夠胸懷寬廣、樂天向上。唐詩多數氣象宏大,想象絢麗多彩,即便憂國憂民之作也能夠看到其寬闊的胸懷。反觀宋朝,強敵環伺,邊疆戰爭不斷,而朝廷重文輕武,國人盡管富足安樂,卻時常憂心不已。因此宋詩顯得有些氣象不足,更多的是側重表達內心深處的思索與感受。因此唐詩中的氣象與風骨是宋人所學不來的,這並非是人的原因,而是時代使然。
詩詞的更替最重要的原因是時代與人民思潮的變遷,而並不是由於文學體裁變成文人雅士的應酬工具。“詩莊詞媚”,從結構上看,詩的句式對稱,格式更為嚴謹,恢宏大氣,自有莊嚴氣象;而詞的句型長短不一,韻律流轉,如蘇州園林,清新婉約,自有一種雋秀之態。當然詩能夠寫得清新可喜,詞也同樣可以氣勢恢宏,但從普遍意義上來看,就算是最婉轉的詩也不如詞所表達出來的那種流動深婉的神韻,最恢宏的詞也不如詩所傳達出來的那種大氣磅礴的氣象。這是體裁在根本上就已經確定了的。而為什麼詞會在宋代到達興盛極點呢?因為詞最符合那個時代的根本特性。宋代人民富足安樂,精神上卻始終積弱不振,因此連詩也變得越發側重個人情感以及內心感悟的抒發與思索,失去了唐代的氣魄與風骨。而詞則在此時應運而生,變為中國古典文化的另一朵奇葩。
縱覽各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古典文學體裁,從最初的詩經、楚辭到漢魏六朝時代的古詩,再從唐詩宋詞到元曲和明清小說,中國的古典文學史其實就是一個從“雅”到“俗”不斷演化的過程。語言越來越大眾化、平民化,元曲取代宋詞,是由於它更為通俗,更加受到大眾的歡迎。再到半白話和白話的古典小說,這個趨勢也更加明顯。文學體裁不再是文人雅士的專利,開始逐步走入尋常百姓家,大時代下,人民大眾的喜好在文學體裁的更替過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時代思潮的變更從根本上使得舊的文學體裁不再盛行。
所以,先生認為前代的文學體裁因為成為文人們的應酬之物才會衰落的觀點,有點本末倒置,這也許就是時代所造成的局限吧。
應製詞的解讀
曾純甫中秋應製,作《壺中天慢》詞,自注雲:“是夜,西興①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②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③複辨其誣。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①西興:渡口名。在今浙江省蕭山市西北。本名固陵,相傳春秋時範蠡於此築城,六朝時為西陵城,五代吳越改名“西興”。蘇軾《望海樓晚景》詩之三中雲:“江上秋風晚來急,為傳鍾鼓到西興。”②毛子晉:毛晉(1599—1659),字子晉,明末清初的藏書家,是私家刻書最多、影響最大的藏書家。③馮夢華:即清末詞人馮煦(1843—1927),字夢華,號蒿庵,近代詞論家。
曾覿中秋應製詞《壺中天慢》的自序說:今天夜裏在西興也聽到了天樂。這句話是說宮中的音樂聲在隔岸也能聽到。毛晉以為是“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人馮煦也指出了他的錯誤,毛晉不了解“天樂”二字的文義,實在是可笑。
曾覿(1109-1180),字純甫,汴京人,南宋詞人。曾擔任建王內知客。後來除開府儀同三司,加少保、醴泉觀使。與奸臣龍大淵朋比為奸,為人不齒,《宋史》將其列入《佞幸傳》中。詞作大多是應製之作。其詞語言婉麗,風格柔媚。
壺中天慢
此進禦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蕃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還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
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毛晉說“天神亦不以人廢言”,是指天神不厭惡曾覿這個人,反而由於其詞降下天樂。其實天樂實際上是指宮中的樂聲。毛晉望文生義,不清楚“天樂”在此處的真正含義,被靜安先生取笑了。
曆來應製之作,就算語句華美,卻大多是為了給皇帝、皇後歌功頌德、吹須拍馬的手段,幾乎沒有真情實感,因此能夠廣為流傳的非常少。李白“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夏竦“水殿按涼州”都是依靠句意出奇。看曾覿注中說“上皇大喜……賜金束帶、紫蕃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雲雲,洋洋自得之情溢於言表,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未免讓人望之生厭。
應製詞的整體水平向來不高,能流傳下來的更加稀少,但先生還是提到了,也許是因為他作為清朝遺老,心中對帝製還是有所向往吧,讓人不由得心生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