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之多寡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①歌行,則非隸事不可。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梅村:吳偉業(1609—1671),字駿公,號梅村,崇禎年間進士,明亡後被迫仕清,為此終生抱愧,其名作《圓圓曲》《永和宮詞》中用典很多。
以《長恨歌》悲壯的氣勢,飛揚的文采,而其中引用典故的地方,隻有“小玉”“雙成”四個字,這是因為白居易的文學之才綽綽有餘。而吳偉業的歌行,似乎沒有典故就無法成文。白、吳的優劣,可以由此看出。這一點不僅作詩時需要注意,填詞的人也應當引以為戒。
隸事即用典,值得注意的是,先生此段意在說明文學當以抒寫為主,不當以堆砌為能。其對吳偉業的看法其實別有論斷,他的《致豹軒先生函》中說:“蓋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則專以使事為工。然梅村自有雄氣駿骨,遇白描處尤有深味。”可見先生對吳偉業的文學成就還是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白居易《長恨歌》和吳偉業《圓圓曲》語言風格各有千秋,《長恨歌》名動千古,但《圓圓曲》也稱得起是“雄氣駿骨”之作。
《長恨歌》文采斐然,千載之下,依舊是不朽經典。起初寫楊玉環入宮,鋪陳華彩,稱得起是字字珠璣。“回眸一笑百媚生”“天生麗質難自棄”“溫泉水滑洗凝脂”“三千寵愛在一身”均是流傳千古的名句。而後一句“漁陽鼙鼓動地來”急轉直下,短短七字,直若霹雷乍起,讀來倍感驚心動魄。及至“宛轉蛾眉馬前死”,人死情猶在,“蜀江水碧蜀山青,君王朝朝暮暮情”“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字字思,聲聲苦。其後詩人想象“忽聞海上有仙山”,重見之時“玉容寂寞淚痕幹,梨花一枝春帶雨”。終別之時所寄之詞,倍極哀婉,是千古傳頌的愛情詠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全詩極為華麗,也很深婉,歎喟中有著多情,妍麗處顧盼生姿,情深處真切動人,有“壯采”之譽,名副其實。
《長恨歌》用典的地方隻有兩處,綺麗華美的佳句幾乎完全出自詩人的生花之筆,僅有“金闋西向扣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這一句引用了“小玉”“雙成”之典。“小玉”典出自《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愛慕韓重,不得成婚,氣結而死。韓重遊學歸來,於其墓哀吊。紫玉現身,贈之明珠,並作歌。韓重欲抱之,玉如煙而沒。“紫玉成煙”後用來比喻少女早逝。“雙成”指董雙成,傳說是西王母侍女。《漢武帝內傳》記載:雙成煉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簫,駕鶴飛升。“小玉”“雙成”用來指代楊玉環的侍女。《長恨歌》中幾乎不用典,但其中佳句流傳後世卻句句成典。
吳偉業的《圓圓曲》華美精工,婉轉之餘更能顯出曆史的冷酷無情。詩中寫陳圓圓大量借用與西施相關的典故,如“家本姑蘇浣花裏,圓圓小字嬌羅綺”“何處豪家強載歸”“明眸皓齒無人惜”“早攜嬌鳥出樊籠”“啼妝滿麵殘紅印”“錯怨狂風揚落花”“一帶紅妝照汗青”“越女如花看不足”等,借此慨歎個人在曆史大潮中的渺小與無力,對身處政治旋渦中身不由己的她深掬一捧同情淚。陳圓圓對吳三桂來說,更多的並非是愛情,而更像是盼望“嬌鳥出樊籠”,是在顛沛流離中對安定生活的向往。而寫吳三桂之處,“衝冠一怒為紅顏”“哭罷君親再相見”“白皙通侯最少年”“翻使周郎受重名”“英雄無奈是多情”“漢水東南日夜流”含有很多的諷刺之語,多處以沉溺聲色導致國破身死的吳王夫差作喻,顯露其虛偽自私的本質。《圓圓曲》是古體詩,卻多處運用律句、多對仗,轉韻頂針運用自如,不但端麗工整,而且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圓圓曲》的敘事安排得當,結構收放自如。全詩對仗非常精巧工整,語言華贍富麗,敘事清晰得當,堪稱傳世佳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也算流傳後世的經典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