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北宋時期,蘇軾已經開始了提高詞的地位的努力,但是曆代文人一直被“文章小道”、詩尊詞卑、作詞休閑的觀點所束縛。靜安先生也在為此而努力,他先引用陳子龍的論點,認為五代的詞之所以特別優秀是因為它表達了真實的情感,在這一點上,它和唐詩是相同的,隻是表現的形式不同而已,因而根本無文體的高下之別。

正如先生所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今天的我們常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其實都是指這一朝代最流行的文體,文體本身沒有過時的問題,隻是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最容易為人們所接受的文體,人們認為現階段這種文體最適合自己來表達思想感情,於是這種文體就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這與文體本身的地位尊卑沒有關係。

文學非後不如前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四言詩衰微而後有了楚辭,楚辭衰微而有了五言詩,五言詩衰微而後有了七言詩,古詩衰微了而後有了律絕,律絕衰微而後有了詞。一種文體流傳的時間久了,隨著人們運用它創作的數量增多,自然會形成俗套。即使是才華橫溢的作者,也很難從中自出新意,所以他們往往舍棄這種體裁而創作其他的體裁,以便自己從舊文體中解脫出來。一切文體之所以會始盛終衰,都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如果說文學發展的水平是後代不如前代,我不能認同。但是就一種文學體裁而論,那麼這種說法實在是非常正確。

再好的文體,再好的表達方式,當用其來創作的人太多時,天長日久,可用的創意與靈感終究會消耗殆盡,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怎樣創作,都難以避免拾人牙慧,這樣一來與其抱殘守缺,還不如另辟蹊徑,追尋新的表達方式,逐漸形成了新的文體,這樣就可以找到更多的新路,完成文學創作的華麗轉型。

這一條文論是先生的文學發展觀,很有進化論的意味,因而也被冠以文學進化論的名頭。概括而言,這一觀點的主要內容是:一部文學史其實是各種文體前後相繼的文學發展演變史,舊的文體逐漸衰微,新的文體不斷湧現,從而使得文學整體的創作保持生機和活力,而就具體每一種文學而言,也都經曆了發生、發展、興旺、衰落、死亡的過程,也就是他在《宋元戲曲考》中所說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每種文體之所以經曆由盛到衰的過程,是因為在其興旺階段往往會形成創作的範式,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種陋習,從而喪失了最珍貴的創新精神;文學發展前進的動力是來自一部分傑出的作家,他們為了打破這些陳規陋習而發展新的文體作為抒發情感的手段,從而逐漸為大家所接受,由此走上另一個由盛而衰的過程;就一種文體而言,它在興盛之後必定是衰落死亡,因而可以說是後不如前,但是如果在整個文學史中看的話,則不存在這樣的說法,因為新文體不斷出現,也就總有新的成就,因而總體上看,後代要超過前代。

這種觀點很有力地批駁了上麵文論中所說的詩不如詞的觀點,但也有的學者對此持不同態度,並通過例證來說明有很多時候這種觀點是不能成立的,比如古體詩衰落,律絕興起,而實際情況是唐代律絕興盛的同時,古詩經過改進也取得了空前的成就,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李賀的許多名篇正是古體詩,而詞在南宋走上衰微道路後,卻在幾百年後的清代又出現了複興,對於這種情況,一般認為古體詩在唐朝的中興,並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並不能說明先生的觀點的不正確,因為有唐一代的文學之盛是空前的,不光古體詩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其他很多文體在唐代名家的手中都煥發了活力,因為文體隻是抒情的載體,故而有唐一代的文學家可以選擇任何他們喜歡的體裁,但是總體而言,唐代律詩是主流,而且取得的藝術成就最高,詞在清代的中興道理也差不多,作為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它所繼承的體裁也是最多的,因而眾位文學家的選擇餘地也最大,清詞的藝術成就當然不容抹殺,但是一來它沒有五代北宋的宏大氣象,二來相對於清代的小說,其藝術成就也不能與之相比,“回光返照”用在這裏似乎比較恰當。

不能盡言詩詞之意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詩經》《古詩十九首》,以及五代、北宋時的詞,都沒有題目。這並不是說那些作品均為“無題詩(詞)”,而是詩詞中的意義,沒法用題目概括。《花庵詞選》《草堂詩餘》兩部詞總集為每首詞安排一個標題,甚至連本來沒有題目的作品也要如此,就猶如觀看一幅非常好的山水畫,就說這畫中的是某座山、某條河,這麼做可以嗎?詩有了題目,詩就會滅亡,詞有了題目,詞就會滅亡。但是擁有中等才能的人很少有能明白這一點而能超群出眾的。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分別指代《詩經》與《古詩十九首》。《花庵詞選》是南宋黃升所編的詞選,《草堂詩餘》是編於宋代的詞選,編者不詳。

寫詩最主要的原則就是自由,沒有自由的表達,那詩必定索然無味。有題無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將標題強加給詩詞。詞的主旨並不局限於題目,意蘊更是不限於題。強行給詞加上標題,活水也就隨之變為了死水,又怎樣能夠欣賞到詞本真的意蘊呢?《花庵》《草堂》之舉,猶如狗尾續貂、畫蛇添足,也難怪靜安先生深感不以為然了。

詩詞是對自然的感悟,也是對人生的詠歎。所謂“美刺(讚美諷刺)、投贈(贈送)、詠史、懷古”這些古人對詩歌作用的概括並不算錯,所有的詩基本都可以概括進去,但摻入太多不必要的政治與社會色彩,就會喪失詩歌的本真。隻有發自內心,才有動人心魄的力量。文學是需要自由呼吸的,詩歌更是如此。給詩歌的主旨強加上種種不確的臆想,以此為詩,仿佛帶上了沉重枷鎖,又如何能夠自由表達感情呢?

每種文體在誕生之初,都是為了作者抒情的需要,言為心聲,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手寫我心”,沒有太多的樊籬桎梏,因而這時的文體不用加題目,縱便有也隻是為了記錄而不是為了限定,而文體向工巧的方向演進時,也就同時意味著桎梏的增多,這就需要作者們精心的雕琢,甚至在動筆之前必須對所寫之物了然於胸,這固然有好的一方麵,但是另一方麵卻也阻礙了它本該擁有的一種靈動的神韻,因而從這裏我們也可以說,加上題目其實意味著限定的增多,同時也就意味著一種文體開始走上工巧雕琢的標誌,而這時候也就到了月圓之時,準備虧了。以詩詞為例,詩詞中的意義,應該由文本本身來決定,不同的讀者對於文本所進行的不同解讀,或者同一讀者對文本所進行的缺乏確定性的解讀,將賦予文學作品極大的彈性空間,而審美活動隻有在這樣的空間裏才能得到足夠的活力。如果文學作品被特定的題目所限製,那麼這種文字上的獨裁終將使對美的還原和再創造活動枯竭,循規蹈矩的想象和教條式的美學原則將促使文學迅速地僵化,並走向衰老。

先生非常欣賞“自振拔者”,他自己在填詞時也始終力求不落窠臼。然而他還是過於信任優秀文學家的力量。但時代的演變與文學思潮的湧動,是個人無法阻擋的,文學體裁也隨之不斷變化,所謂豪傑,也都是因勢而起、應運而生的。詩歌就猶如詩人在舞台上的心靈獨舞,但假如觀眾已無心欣賞,那麼舞姿再優美也終究成就有限。文學最終是屬於其所在的時代的。當這一年代已如孤帆般在曆史的浩渺煙波中離我們遠去,隻留下一個遙遠而優美的影像時,屬於這個文體的時代也隨之悄然落幕。即便有少數英才能夠寫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佳作,但也已經無法繼續引領這個時代的文學大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