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照大旗”“中天懸明月”引自杜甫的《後出塞·五首之二》: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一種悲壯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在蒼茫落日的餘暉映照下,大旗獵獵飄揚,戰馬長嘶,在塞外的蕭瑟秋風中。落日蒼茫,大旗飄揚,其悲壯之情直接觸動了他的心底;而馬嘶悲風更把這種悲涼的氣氛推到了極深極遠之處。“中天懸明月”則恰好相反,在寂寥的夜空當中,一輪明月就此孤懸,極簡單的句子構造出一種意蘊極為深遠的意象。與“落日照大旗”那一句極為濃厚深沉的悲壯感相比,這句越發凸顯出一種寂寥清冷的悲涼意味。後一句當中嗚咽的數聲悲笳,越發加深了這種寂寥與悲戚。

詩人的感觸是極為敏銳的。猶如畫家是忠實於自己內心去繪畫的,而並非按照構圖理論作畫一樣,詩人依靠他們天生的敏感捕捉到眼前的世界給予他們的最深沉感觸。就算是最簡單的言辭,也帶給人們以極強烈的震撼。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出自王維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此句對仗非常工整,那種獨特的景象似乎近在眼前。大漠蒼遠,烽煙勁拔,凸現出蒼涼而又孤獨的境界;悠長的大河流向了天際,落日蒼茫而又顯得溫暖親近。“直”字寫盡了遠觀烽煙直上的景象,在荒涼的大漠之中盡顯一種蒼涼之美;而“圓”字則將蒼茫落日寫得非常溫暖可親,一個非常普通的字在這裏孕育了極不尋常的含義。整句非常好地體現了詩人孤獨寂寞的心境,成為千古佳句。

最後我們來看看納蘭性德的這兩首詞《長相思》與《如夢令》: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如夢令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先生說隻有《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能勉強及得上以上“千古壯語”。但這兩句仍顯偏弱,遠不如換成柳永《八聲甘州》中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東坡《卜算子》的“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來得適宜。

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性德用自然的眼睛來觀察事物,用自然的口吻來抒寫感情。這是因為他初入中原,還沒有沾染漢人的風氣,所以才能如此真切。北宋以來,能寫出這樣的詞的人隻有他而已。

美可以有很多的評判標準,也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但沾染了太多的欲望,利欲熏心者必然是不美的,迷失了本心,喪失了天然的本真也就沒有了審美的能力,這是源自於上天的懲罰,而能夠保持本心,避開汙染,以自然的眼光去看待外界,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與能力寫出清新自然的美之作品。

先生對納蘭性德能夠給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極高評價,正是由於納蘭性德能夠不受成規的影響,寫出自己內心中最自然的東西,不受外界潮流時政的影響與限製,才有了遠超同儕的成就。

納蘭性德出生於順治十一年(1655),其父是康熙朝的權臣納蘭明珠,母親覺羅氏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而其家族——納蘭氏,隸屬正黃旗,是清初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後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納蘭性德身為權貴之子,又與皇帝有親,非常受皇上賞識,又以自己的文采中二甲第七名進士,被康熙皇帝授予三等禦前侍衛的官職,後來升為一等侍衛。曾隨皇帝南巡北狩,遊曆四方,奉命參與極為重要的戰略偵察,隨皇上唱和詩詞,譯製著述,因此納蘭性德的才學、見識與經曆都是一般文人所無法比擬的。加上此時清朝剛剛入主中原,漢化未深,納蘭性德盡管傾心仰慕漢族文化,但接受的終究是滿族風俗的影響,所以他沒有傳統漢族文人的眾多思想桎梏,也就更方便他打破窠臼,自成一家。同時,納蘭性德交遊甚廣,與當時多位著名的漢族文人是至交好友,如顧貞觀、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薑宸英等,彼此交流心得感受,更使其文才得以增長。

納蘭性德雖然出身顯赫,經曆宦海沉浮,但難得的是為人至情至性,極重感情,與發妻盧氏情深意篤,琴瑟和鳴,恩愛非常,卻不料盧氏英年早逝,是性德的終生遺憾,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沉重的精神打擊讓他寫下了大量的悼亡詞,並於其中一再流露出哀婉淒楚的無盡相思之情,以及悵然若失的懷念心緒。納蘭性德三十歲時,在好友顧貞觀的撮合下,結識了江南才女沈宛。沈宛,字禦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才華橫溢。可惜她在與納蘭性德相處一年後,納蘭性德就去世了,這段短暫的愛情以悲劇告終。納蘭性德作為一代風流才子,其愛情生活為後人所津津樂道,從中也能理解到納蘭性德蘊藏在詞作中的款款深情,詞中的哀愁苦痛並非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

正如先生所說:“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詞人要寫出真正的好詞,不能讓自己沉溺於世俗的熏染,而是要保持本心,以自然的心態去寫作,這樣才能有真正的佳作問世,這也是納蘭性德作品得以成功的最大原因。

詩詞無尊卑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①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格必卑於詩,餘未敢信。善乎陳臥子②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① 《提要》: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花間集”條記載:“後有陸遊二跋。……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餘。律詩降於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於律詩,故五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②陳臥子:即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號大樽,明末文學家,引語見《王介人詩餘序》。

陸遊跋《花間集》認為:“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駁斥這種說法,認為:“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這段話很有說服力。但是要說詞格必卑於詩,我不能相信。陳子龍的一段話很有道理:“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特別優秀,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曆史上一直有一種對詞的偏見,這從對詞的一個很流行的稱呼就能看出來,把詞稱為“詩餘”,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就是上麵注釋中說的,很多學者認為律詩比古體詩體格低下,詞又比律詩體格低下,五代學人學力弱於唐人,用於寫詩則不足,用於填詞則有餘,所以五代人詩不及唐人,詞卻特別優秀,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把詞稱為“詩餘”,這一觀點在古代一直存在,清代《四庫提要》中依舊認為:“文體有高卑。能詞不能詩的人乃是學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