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足當此者
周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歝,追尋已遠①。”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①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語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夢窗非無生澀處,總勝空滑,況其佳者,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
周濟說:吳文英詞中的佳句,如同“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我翻閱吳文英的《夢窗甲乙丙丁稿》,其中實在沒有與之相稱的佳句。如果勉強算有的話,也許隻有“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這兩句吧。
踏莎行
吳文英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吳文英的詞稱得上是變幻萬千,難以捉摸,理解起來也有不少困難。他的詞作有著很強的跳躍性,有時候沒有較為清晰的條理與脈絡可以遵循,隻看上闋,有時根本猜不到下闋會怎樣寫。南宋詞人張炎批評他的詞說:“如七寶樓台,眩人耳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斷。”這個評價未免稍顯武斷。吳文英的詞優點在於言辭優美,猶如點點珠玉散落在前,但事實上,珠玉看似散亂,卻被一根紅線從中串起,不失為一件完整的藝術品。吳文英猶如一位極具天資的孩童,隻管依照自己的方式以跳躍的思維來表露情緒,而不管其他人的思維是否會和自己同步。他的詞徹底改變了普通人的思維習慣,將常人眼中的實景轉化為虛幻,將常人心中的虛無化為實景,依靠奇特的藝術想象和聯想,創造出如夢如幻的藝術境界。品他的詞,其實就是品味一種蘊含在詞當中的情緒和感受。由於他的詞作風格非同尋常,後世的詞作者與詞評家都不大認可,詞的寫作向來講求章法、句法、字法,在運意布局方麵要求脈絡清楚、前後連貫、層次分明。而這些規矩被吳文英都給打破了,所以不被後世認可也在意料之中。
吳文英的這首《踏莎行》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理解,但總的感受基本是一致的,所以其詞作盡管別具一格、打破常規,但並不混亂。“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尤帶脂香淺。”這一句很有點花間派的感覺。薄綃輕籠著晶瑩的玉肌,羅扇半掩著檀紅的櫻唇,衣袖的花邊散發出淡雅的香氣,類似於溫庭筠的詞作。隨後一句“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鬢亂”,寫的是小憩初醒的伊人,舞裙空置,雲鬢散亂,應當是深愁婉轉,無心歌舞。上闋句句都是在寫實,佳人仿佛近在眼前。
下闋“午夢千山,窗陰一箭”,筆鋒一轉,原來玉人非但不在眼前,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午間的一場幻夢。“窗陰一箭”是指時間很短,窗前日影移一箭之地的時間,午間夢中卻忽然已恍在千山之外。這句很有“一枕黃粱”的意味,更加凸顯午夢初回的悵惘與迷思。“香瘢新褪紅絲腕”,這一句再次將人的思緒拉回到夢境之中,回想夢中佳人的手腕由於消瘦而顯現出的絲帶勒痕,確是我見猶憐,不忍猝醒。最後一句“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是實寫眼前之景,“隔”字在這裏可謂用到了極致,既寫出了眼前縹緲迷離之景,又凸顯出一種悵惘若失的情結。原本情思迷惘,恍見伊人宛在,更兼雨聲迷離,江闊水遠,不禁愁怨頓生,追思無極。
這首詞上闋寫夢境,筆筆寫實;下闋最後一句寫實景,卻顯得恍惚而又朦朧。以實筆寫虛境,以虛筆寫實景,全詞亦真亦幻,曲致迷離。這也正是這首詞的最大特色。夢窗詞始終帶給人這種縹緲迷離的朦朧意味,這才是“水光雲影,搖蕩綠波”的評語所指的內容。
其實吳文英作品的這一藝術特點在他的另一首詞中體現得更加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