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歸於鄉願

蘇、辛詞中之狂①。白石,猶不失為狷②。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輩,麵目不同,同歸於鄉願③而已。

①狂:指狂者,是激進的、富於進取精神的人。②狷:指狷者,是雖能獨善其身但缺乏進取精神的人。③鄉願:指貌似忠厚,實與惡俗同流合汙的人。

蘇軾和辛棄疾是詞中之狂,薑夔是詞中之狷。而像吳文英、史達祖、張炎、周密、陳允平這些詞人,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都隻是鄉願而已。

前麵說過,靜安先生評價詞作的標準之一是人品與詞品的統一,對於蘇辛之詞,在“曠”“豪”之外,又為其加一“狂”,“狂”在這裏並非貶義詞,而是指有膽有識,有才氣,曆史上的大文豪都有其狂的一麵,例如李白自況“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杜甫自謂“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更老狂”,蘇軾與辛棄疾也有以狂自況的詞,例如蘇軾曾經“嗟我本狂直”,辛棄疾也感歎“恨古人不見吾狂”。

薑夔幾乎是文論中提到的最多的人,對其評價也在學術界引發了巨大的爭議,這一點前麵已經數次說過,這次以“狷”謂之可以為大多數學者所接受,狷者守節無為,結合薑夔的時代背景和他的個人生活經曆:一生寄人籬下卻拒絕搖尾乞憐,對現實心懷不滿而無以解脫,遂以音律詩詞作為人生的寄托來逃避現實,從這裏的確可以看到狷者的影子。

被稱為鄉願的南宋諸家詞人,曆來就有很大的爭議,從曆史上流傳下來的關於他們的史料記載也是褒貶不一、莫衷一是,按照上麵的詞作的評價標準以及對諸家詞作的雕琢工巧的排斥,先生把他們一並視為鄉願,嚴格來說這是有失公允的。

可謂神悟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達旦)詞用《天問》的體裁形式來表達送月的內容,其詞雲:“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的想象正與月亮繞地球公轉的科學事實相符合,可謂神悟。

《天問》,戰國時期大文學家屈原所作,其中提出了一百七十二個問題,列舉曆史與自然界當中一係列無法理解的現象,對天發問,探討宇宙間萬事萬物變化發展的規律與道理,是流芳千古的名作。

到了宋代,大詞人辛棄疾模仿《天問》的形式,寫下了這首《木蘭花慢》:

木蘭花慢

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係?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裏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雲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鉤?

在中國的古典詩詞當中,詠月詩多如過江之鯽,詠月詞也是不勝枚舉。但真正能夠千古流傳,達到膾炙人口程度的,卻是鳳毛麟角,如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是其中的經典代表。

辛棄疾模仿屈原《天問》的形式,創作出這首《木蘭花慢》,構思非常新穎,想象更堪稱奇瑰,與常見的寫悲歡離合的詞人不同,他沒有思鄉懷人,也沒有去吊古,而是緊緊抓住黎明之前的刹那光陰,如偉大詩人屈原那樣,展開想象的翅膀,任自己的心思翱翔天際,如連珠炮般對月發出了一個又一個疑問,把關於月亮的一些美麗神話傳說與生動比喻交織在一起,組成一幅完美的絢麗畫卷,讓人們心馳神往:今晚的月亮如此可愛,飄然向西運行,它究竟是要前往哪裏呢?接著又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間,那裏剛好要看到你升起在東邊呢?還是在那天外浩瀚無垠的宇宙中,空無所有,唯有浩浩長風將這美好的中秋月帶走呢?它像是一麵飛入天空的寶鏡,卻永遠不會墜落下來,難道是誰以一根無形的長繩把它係住了嗎?這些問題,可謂異想天開,但又興味十足。傳說後羿從西王母手中拿到不死藥,羿妻嫦娥偷藥奔月,離開人間,獨自居住在廣寒宮裏。於是,作者又問:月宮當中的嫦娥直到今日還沒出嫁,不知又是誰將她留住了呢?聽說月亮要遊過海底,可又無從追查其根由,這事實在不可捉摸,讓人發愁。我害怕大海中的萬裏長鯨橫衝直撞,會撞塌月宮中的玉殿瓊樓。月從海底經過,海中的蝦蟆不必擔心,可那玉兔何曾學過遊泳呢?如果這一切全都安然無恙,那麼,月亮又為何會逐步變為彎鉤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