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外之味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古今詞人的格調都不如薑夔高。可惜他不在意境上下功夫,所以他的詞作缺少一種言外之味、弦外之音。終究不能進入第一流作者的行列。
葉嘉瑩先生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認為:“格調”乃是指品格之高下而言的,但品格之高下又有兩種之不同,一種是本質的過人,在情意感受方麵不同於流俗,這也就是《人間詞話》開端之所說的“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的表現;另一種則是文字高雅不同於流俗,這也就是白石詞被稱為格調高的緣故。不過文字之高雅畢竟不同於境界之真摯,靜安先生雖然也讚美白石之格調高,而卻同時又特加指出“惜不於意境上用力”之故。
薑夔生性清高自許,不汲汲於功名,一生困頓,從未做官,落筆自然不願落於俗套。“不於意境上用力”,但其實白石詞在意境上是非常著力的。白石之詞大多以晦暗幽冷之境,表達淒苦落寞之情。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回旋平野”“池麵冰膠,牆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等,都是如此。如果論旨趣之深,白石也並非像先生所說的那樣欠缺,而恰好相反,白石詞的用意是非常深刻的。但其含義較為執著單一,用情境表現時意味較為明顯;而在意境上很多時候又過於枯敗蕭索,這樣就略顯單薄而缺乏宏闊深遠的情致。這應該就是先生所說的“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其旨遙深則未也”之所指吧。
人的性情經曆各不相同,所欣賞和喜愛的意境自然也有所差異,這類問題其實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薑夔能夠成為一代大家,曆經數百年被後人不斷推崇,自然有其獨到之處。所以讀《人間詞話》,未必要全盤接受先生的觀點,隻是借此拓展眼界,形成自己的想法。
幼安不可學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①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②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③,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者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幹青雲”④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①劍南:即陸遊(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南宋著名詞人。為後世留下詩作九千四百餘首、詞作一百三十餘首,在詩壇上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首,在詞壇上是辛派豪放詞的中堅,對南宋乃至清末的文壇有著巨大而積極的影響。②幼安:即辛棄疾。③夢窗:即吳文英(約1212—約1272),字君特,號夢窗,南宋詞人。④橫素波,幹青雲:見於蕭統《陶淵明集序》雲:“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
南宋詞人之中,薑夔的詞有格調而無情趣,陸遊的詞有氣勢而少韻味。其中能與北宋人相抗衡者,隻有辛棄疾一人而已。近人師法南宋的詞而疏遠北宋的詞,因為南宋的詞容易學而北宋的詞不容易學。學習南宋詞的人,不是師法薑夔就是師法吳文英,因為薑夔、吳文英容易學,而辛棄疾則不容易學。師法辛棄疾的人,大都學習他的粗獷、滑稽,因為他粗獷、滑稽的地方容易學,而超越別人的妙處不容易學。辛棄疾的詞的長處在於有性情、有境界,就是隻以氣象而論,也有“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的氣概,這難道是後世品格低下的齷齪小子們所能比擬的嗎?
就宋詞而言,五代、北宋時期的詞風格清新自然,有“清水出芙蓉”的氣象,而南宋的詞相對而言,則更多地在雕琢刻畫層麵上下功夫,以工巧見長,這種趨勢在北宋後期就已經出現,這也是詩詞進化的必然規律,即從質樸本真向工巧轉變,而且就總體而言,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其實這也就是為什麼清代的詞人普遍喜歡學南宋的原因,當然其中也存在特例,就是在隨後提到的納蘭性德。總之,詞從南宋以後工巧的趨勢是一脈相承的,這也是後世詞人普遍喜歡沿襲南宋詞風的原因。文學創作無論是學習模仿哪一個時期的風格,其實從長遠上來看,都是不可取的,原創才是文學的核心靈魂,清代詞作往往隻學到了宋詞的皮毛,卻普遍沒能領悟其精髓,這也是清詞無法與宋詞相提並論的一大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