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呂才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1 / 3)

第二卷 呂才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

第一章 呂才的著述及學派風格

呂才生於隋文帝開皇二十年,卒於唐高宗麟德二年(公元六○○--六六五年)。他是初唐傑出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對軍事學、曆史學、文學、音樂都有很高的修養。特別是他的哲學思想可以說是初唐的唯物主義陣營中的代表。但是,由於他的生平不入正宗大雅,在史籍記載中異常缺略,又由於他的著述"異端"的性格,幾乎散佚殆盡,所以研究他的思想,主要困難在於文獻不足。

幾點結論:

第一,新、舊唐書本傳隻說呂才是博州清平人,並沒有一語提到他的譜係,且關於他在三十歲以前的生涯也沒有任何記載。由此可見,呂才的出身,不屬於豪門世族。關於此點,本傳也曾透露出一些消息:

"子方毅,七歲能誦周易毛詩。太宗聞其幼敏,召見,奇之,賜以縑帛。後為右衛鎧曹參軍。母終,哀慟過禮,竟以毀卒。布車載喪,隨轜車而葬。友人郎餘令,以白粥、玄酒、生蒭一束,於路隅奠祭,甚為時人之所哀惜。"(舊唐書卷七九)

從這樣簡樸的喪儀看來,可以推知呂才出身於庶族之家。關於呂才的亡妻,史不載其姓氏,她和呂才當是寒素婚姻;母子"布車載喪,隨轜車而葬",隻有友人郎餘令於路隅奠祭,這等冷落場麵,確證著呂才的寂貧寡合及其不具高貴的身分地位。

第二,和庶族的社會政治地位相關聯,呂才思想的師承淵源同樣也不見於記載。本傳關於呂才開始政治活動有這樣的敘述:

"貞觀三年,太宗令祖孝孫增損樂章,孝孫乃與明音律人王長通、白明達遞相長短。太宗令侍臣更訪能者。中書令溫彥博奏:才聰明多能,眼所未見,耳所未聞,一聞一見,皆達其妙,尤長於聲樂。"(舊唐書卷七九)

與此同時,侍中王珪、魏徵又盛稱呂才"學術之妙"。魏徵更舉實例,表明呂才的"多能":

"才能為尺。十二枚尺八,長短不同,各應律管,無不諧韻。"(同上)

從上麵的史實看來,三位大臣對於呂才的"多能"交口稱讚,卻沒有一人一語提及他的學術師承,特別魏徵本是呂才的山東同鄉,竟也無一語及此。這就啟示人們:呂才是一個未經名師傳授、自學成功的大思想家和大學者。

關於呂才的自學成家,可以進一步指出如下幾點積極的證據:

(1)關於久已失傳的周武帝所撰三局象經,呂才"尋繹一宿,便能作圖解釋"。

(2)關於"自宋玉以來,千祀未有能歌"的戰國白雪曲,呂才"依琴中舊曲,定其宮商,然後教習,並合於歌";他"編於樂府"的白雪歌詞十六首也從此創出。

(3)關於因明注解立破義圖這部邏輯學的著作,呂才自己曾說:

"其論既近至中夏(按呂才所指為理門論和因明入正理論),才實未之前聞。恥於被試不知(棲玄法師曾致書雲:"此論極難,聽之多不能解"),複為強加披閱。於是,依'極成'而探深義,憑'比量'而求微旨,反複再三,薄識宗趣。......才以公務之餘,輒為斯注。至三法師等(指神泰、靖邁和明覺,神泰有理門論述記,現存。)所說善者,因而稱之;其有疑者,立而破之。......既外無人解,無處道聽途說;若言生而知之,固非才之望也。然以學無再請,尚曰'傳燈',聞一知十,方稱殆庶。況乎生平不見,率爾輒事含毫;今既不由師資,注解能無紕紊?"(大正藏卷五○,頁二六三)

從這裏的自述,可以知道博學精思的呂才是"不由師資"而自成家的學者,所謂"依'極成'而探深義,憑'比量'而求微旨",已經表白出他的獨立創造的治學態度;所謂"善者因而稱之,疑者立而破之",也表明了他對於真理的客觀精神。呂才的論敵沙門明浚在其誣蔑的評述中也暗示出呂才不但博學富於創造,而且學無止境地追求真理,而不由師資,自成一家之言,則是定論:

"一覽(揚雄)太玄,應問便釋;再尋象戲(即三局象經),立試即成。......比因友生戲爾,忽複屬想'因明';不以師資,率己穿鑿。"(同上,頁二六五)呂才的"幼少之舊"棲玄法師也對呂才當麵批駁,呂才自記道:

"師乃從容謂才曰:檀越複研味於六經,探賾於百氏,推陰陽之愆伏,察律呂之忽微。又聞生平未見太玄,詔問須臾即解;由來不窺'象戲',試造旬日複成。以此有限之心,逢事即欲穿鑿,但以佛法玄妙,量謂未與彼同,雖複強學推尋,恐非措心之所。"(同上,頁二六三)

上麵所引的資料,有史家的記載,有本人的自述,有朋友的諍言,也有論敵的批評,都從不同的方麵證明了一個事實:呂才是學無師承而總攬百家的博學多能的思想家。

象這樣以寒微庶族而強學成家的創造活動,在中國思想史上,呂才和王充確乎有某種程度的近似之處。

第三,從著述的範圍來看:呂才既是音樂家又是文學家,既是曆史學家又是地理學家,既是軍事學家又是邏輯學家,乃至五行、龜蓍、曆算、醫藥、象戲、製圖等,無所不通,並且各有專門著作和創造。其中不少的著作是屬於論戰之作,對於當時的學術界糾非訂是,極其馳騁。象這樣依其博學多藝而展開無所顧慮的理論的批判,在初唐是罕見的。所以明浚也說:

"呂奉禦以風神爽拔,早擅多能;器宇該通,夙彰博物。弋獵開墳之典,鉤深壞壁之書。觸類而長,窮諸數術。......五行資其筆削,六位佇其高談。......實晉代茂先,漢朝曼倩,方今蔑如也。......比因友生戲爾,忽複屬想'因明',......比決諸疏,指斥求非,誼議於朝廷,形言於造次。"

這樣的評述,固然是論敵的欲抑先揚的筆法,卻也生動地描畫出呂才抑揚古今中外人物的批判精神。

呂才之所以成為偉大的思想家,不僅在於博學多能,而且更在於他有科學的思想體係和戰鬥性格。關於這個問題,史籍有以下資料可為證據:

(1)舊唐書卷七九本傳載史臣曰:"呂才核拘忌之曲學,皆有經據,不亦置乎?"

(2)新唐書卷三二本傳:"才於持義,儒而不俚,以經誼斷處其驗術,諸家共訶短之。"

(3)唐弘福寺沙門釋彥悰纂錄集沙門不應拜俗等事卷第五所載的呂才議僧道不應拜俗狀,其中凡引道藏和佛藏,都是利用矛盾律來證成自己的主張。他雖出入百家,但更多地引用周禮和尚書,借捍衛儒家的政治和倫理,發揮其中的人道主義,所謂"聖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大正藏卷五二,頁四六六),此點頗相似於範縝的路數。

(4)棲玄法師曾說呂才"研味於六經,探賾於百氏,推陰陽之愆伏,察律呂之忽微";呂才也自稱他和棲玄之間,"以內外不同,行已各異,言戲之間,是非鋒起"(同上,卷五○,頁二六三)。

所有這些資料,都充分證明呂才借助於儒家經典,發揮人道主義的精神,對於佛教和術士開展了思想鬥爭。

第四,從生平經曆來看:呂才從三十歲直弘文館起,累遷太常博士、太常丞、太子司更大夫等職,有些纂修、著述以及發明創造等活動是奉令行事的,並且都能"稱旨",可見這位異端學者在初唐還可相對地容納於當時的政權之下。

從中國封建製社會發展史上來看,初唐時期的政府正在"選拔一批優秀的人物",所謂使"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唐太宗語),這事實集中地表現於"貞觀之治"。這正當呂才生平最活躍的時期,他的創造和著述,也都完成於貞觀年間。因此,應該說呂才的學術思想所以沒有遭受如範縝的命運,是與"貞觀之治"的政治情況有關聯的。然而正由於他的"異端"性格,所以他的富有著人民性的進步學術著作也就難於見容於世,稍後即遭散失。

我們知道,在封建製時代,擁護王權的各有不同的立場和態度。農民和"異端"者最後也不能不擁護王權:"這些人既然本身還過於軟弱而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他們就向整個封建製度的首腦--國王--尋求有力的支援。"(恩格斯:論封建製度的解體及資產階級的興起,封建社會曆史譯文集,頁一○)因此,"異端"者之擁護王權,是無足奇怪的。呂才曾有類似的話,如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序的一段,就是例子。

呂才在僧道應否拜俗的有關教權與王權鬥爭中,是堅定的王權擁護者。在太宗"病陰陽家所傳書多謬偽淺惡,世益拘畏"的時候,呂才就根據"經誼",對"近代師巫"開展了無神論的戰鬥。所有這些論證,都把儒家的積極因素發揮到了飽和程度。但又應該指出,呂才雖是初唐的儒家,但不是正宗的儒家。封建製社會所謂"純儒"一般都是貴族地主階層的正宗思想家;而非正宗的儒家通常總是處於"異端"地位。六朝的範縝和南宋的葉適都是典型的範例,呂才自然不能獨為例外。

呂才思想的"異端"實質,更可從下兩方麵看出來:

其一,從及身遭遇來看:呂才和當時的唐室大臣如溫彥博、王珪、魏徵、長孫無忌、於誌寧、許敬宗、李績等人,都有過一定時期的接觸,而卻始終是官守職責的公務關係,並沒有結成相互支援的政治集團。當他的夫人和兒子"布車載喪,隨轜車而葬"的時候隻有一個郎餘令以白粥、玄酒、生蒭祭路隅,冷落到"甚為時人之所哀惜"。

據呂才自述,他和王績、李播、陳永"為莫逆之交"(見東皇子後序),棲玄法師是他的"幼少之舊"(見上引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序)。就王績和棲玄兩人來看:

王績的出身,雖是"曆宋、魏迄於周、隋"的"六世冠冕"之家,而王績本人,則隻是一個"嗜酒"的"隱逸"之士,在官"屢被勘效",先困於"家貧",嗣以"葛巾聯牛,躬耕東臯",臨終"遺命薄葬"。似乎隻是因為他"性好學,博聞強記","陰陽曆數之術,無不洞曉",才和呂才成為"莫逆之交"。

王績的思想,本屬於道家。呂才和他曾否有過思想鬥爭,不敢妄斷。但是,呂才和他的另一個"幼少之舊",即棲玄法師,則因"內外不同,行已各異,言戲之間,是非鋒起",因明注解立破義圖三卷即是從這個導火線上產生的著述。

呂才關於棲玄,隻說是"幼少之舊",並沒有提及他的家世和俗姓,可斷他也是庶族出身的人物。棲玄在"遁於嵩嶽"的時期,"猶曲眷於窮巷";"自蒙修攝,三十餘年",仍然是一個"清苦"的佛徒,和寺院的莊園地主並不屬於一個階層。

呂才對於棲玄,一方麵充滿著道義的同情和尊重,而同時也堅持著真理,開展了理論鬥爭。在這一點上,固然表現出呂才"風神爽拔""器宇該通"的無所顧慮的氣派,同時也表現出他為了真理而在當時陷於冷落寡合的境地,而從這樣冷落寡合的背後,就表露著異端地位的信號。

其二,從他的著述散失來看:本傳載呂才三十歲作三局象經圖解;四十二歲刊正新、舊陰陽書一百卷;四十三歲造方域圖;五十一歲預修文思博要和姓氏錄;五十六歲著因明注解立破義圖三卷;五十七歲作白雪歌詞十六首;參與增損陶弘景本草並圖,合成五十四卷;六十二歲著隋記二十卷,行於世。誠如新唐書本傳所說:"才生平預修書及著述甚多"。但是,這些著述,很快就散失殆盡。呂才的著述,在後晉人的舊唐書經籍誌和北宋人的新唐書藝文誌中已經有所散失;在元人的宋史藝文誌和清人考輯的誌補和附編中,隻剩了二十五卷;在清初的四庫全書中,就完全看不到呂才的著述。在嘉慶年間搜錄於全唐文中的僅有如下的殘文八篇:

(1)進大義婚書表;

(2)進白雪歌奏(摘自舊唐書本傳);

(3)議僧道不應拜俗狀(錄自藏經,參看大正藏卷五二,釋彥悰集沙門不應拜俗等事卷第五);

(4)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序(錄自藏經,參看大正藏卷五○,沙門慧立本、釋彥悰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八);

(5)東臯子後序;

(6)敘宅經(錄自舊唐書本傳,新唐書有刪改);

(7)敘祿命(同上);

(8)敘葬書(同上)。

上述的殘文八篇,共五千餘字,比起呂才的原著,不論在數量上或質量上,都可以說是散失殆盡。例如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原書三卷,全部散失,隻剩下一篇序文,要想窺見呂才的邏輯思想,幾乎已經不可能。本節開頭所說的"文獻不足",實質上就是呂才成為"異端"地位的曆史證件。

此外,現尚能在間接稱引之中而窺見一些消息的,據我們所知道的,即在藏經中由呂才的論敵曲解之後作為攻擊的若幹簡略命題和一些論證情況,如大正藏卷四四、五○、六八所間或錄載的一些材料。

第二章 呂才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首先,我們應在現存的呂才若幹殘篇中,研尋一下他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一)關於世界根源問題:

上麵我們已經談及呂才"器宇該通,夙彰博物","五行資其筆削,六位佇其高談",以及他對於易經的研究。這些材料都可以供我們探索他的世界觀。

呂才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在學術的根柢方麵,有廣博的自然科學的"博物"知識,他的哲學之和科學結成聯盟是沒有問題的。這就使得他對於"五行"、"六位"的自然和社會關係更易提出他的獨到的見解。

呂才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在繼承並發展前人的傳統方麵,顯然是依據易經而進行著他自己的改造。他同時也以廣博的曆史知識(所謂"研味於六經,探賾於百氏"),作為根據,開展論證,這也是很明顯的。

關於易經的解釋,現存有二條材料,可資我們窺測他對世界根源的看法。在敘葬書中,他說:

"且天覆地載,乾坤之理備焉;一剛一柔,消息之義詳矣。或成於晝夜之道,感於男女之化,三光運於上,四氣通於下,斯乃陰陽之大經,不可失之於斯須也。"他更在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序,開宗明義即說:

"蓋聞一消一息,範圍天地之儀,大哉至哉,變通爻畫之紀。理則未弘於方外,事乃猶拘於域中,推渾元(按指渾然一元之氣,本於太玄)而莫知,窮陰陽而不測!"

如果我們把這兩條材料和呂才一生所進行的思想鬥爭以及反迷信的無神論觀點聯係起來看,則他似以渾然一元之氣為世界的根源,而認為天地萬物的"理"和"義"皆可以在矛盾(陰陽、剛柔)的運動消息之中探求認識。

值得注意的是:呂才的論敵明浚在致柳宣書中曾指責呂才以勝論"極微"之說與易傳之說相融會,如說:

"又案:勝論立常極微,數乃無窮,體唯極小,後漸和合,生諸子微,數則倍減於常微,體又倍增於父母,迄乎終已,體遍大千,究其所窮,數唯是一。呂公所引易係辭雲:'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雲此與彼,言異義同。今案:太極無形,肇生有象,元資一氣,終成萬物,豈得以多生一而例一生多?引類欲顯博聞,義乖複何所托?"(大正藏卷五○,頁二六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