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說不要緊?顯見得他是故意叫人寬心。嵇鶴齡想了想問道:“你總得想辦法羅!”
“是的。”他說了遣劉不才到南潯乞援的事,“我給龐二的信上說,我願意照市價賣多少包絲給他,便宜不落外方。我這樣吃虧還卸麵子,他應該可以幫我這個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調動三十萬的頭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有一半也可以過關了。”
“十五萬也不是少數。”嵇鶴齡招招手說,“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到得僻處密談,嵇鶴齡告訴他一個消息,是裘豐言談起的,說有個洋商走了“炮局”龔振麟、龔之棠父子的路子,龔家父子又走了黃撫台三姨太的路子,決定跟洋商買一萬五千支洋槍,每支三十二兩銀子,價款先發六成,就在這兩天要立約付款了。
聽得這個消息,胡雪岩大為詫異,買洋槍是他的創議,如果試用滿意,大量購置,當然是他原經手來辦,何以中途易手,變成龔家父子居間?
當然,這是不用說的,其中必有花樣,胡雪岩問道:“可曉得那洋商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聽說是個普魯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遜了。”胡雪岩說,“這筆生意,每支槍起碼有十二兩的虛頭,一萬五千支槍是十八萬,回扣還不算。這樣子辦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點。”
“這不去說它了。我告訴你這個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這筆款子,能不能在你手裏過一過,能夠辦得到,豈不是眼前的難關可以過去?”
這倒是個很新鮮的意見。胡雪岩對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興趣,於是扳著手指數道:“一萬五千乘三十二,總價四十八萬銀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萬八,弄它一大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龔家父子認識不認識?我倒有個朋友,跟小龔很熟,可以為你先容。”
“好極了!等我想一想。這條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為一想,就看出了這樁交易之中的不妥之處,一萬五千支洋槍,是一批極惹人注目的軍火,近則上海的小刀會,遠則金陵的“長毛”,一定都會眼紅,如果在上海起運,不管陸路水路,中途都難免會出紕漏。
“怎麼樣能把合同打聽出來就好了。”胡雪岩自語似的說,“我看這件事,怕有點靠不住!”
“怎麼靠不住,千真萬確有此事。”
“我不是說沒有這件事,是說這筆生意,怕要出亂子,龔家父子會惹極大的麻煩。”接著,胡雪岩將他的顧慮跟嵇鶴齡細談了一遍。
“我懂了!”嵇鶴齡說,“症結在交貨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貨,黃撫台得派重兵護運。這倒是很麻煩的事。”
“有了!”胡雪岩當時便把劉慶生找了來問說,“撫台衙門劉二爺的節敬送了沒有?”
“還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說,“我記得是每節一百兩,過年二百兩,請你另外封四百兩,連例規一起送去,說我拜托他務必幫個忙!”
要劉二幫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設法抄了來。劉二看在兩個紅封,總計六百兩銀票的麵上,這個忙非幫不可,又因為龔家父子越過他這一關,以同鄉內眷,經常來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線,心裏原就有氣,這時猜測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動腦筋打消這筆買賣,自所樂見,格外巴結,當天就用五十兩銀子買通了黃宗漢的孌童兼值簽押房的小聽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來,劉二關上房門,親自錄了個副本,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胡雪岩手裏。
合同上寫的是由船運在浙江邊境交貨。胡雪岩倒弄不明白,這個名叫魯道夫的普魯士人,具何神通?能夠安然通過上海到嘉善的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險,不能如約交貨,又將如何?
細看合同,果然有個絕大的漏洞,這筆買賣,在賣主方麵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兩家錢莊承保,但保的是“交貨短少”及“貨樣不符”,又特為規定一樣:“賣方將槍支自外洋運抵上海後,稟請浙江撫台衙門委派委員,即就海關協同檢驗,須驗得式樣數目相符,始得提領交運。”看起來好像公事認真,完全為了維護買方的利益,實際上是正好為賣方脫卸責任。
“好刀筆!”在一起細看合約的嵇鶴齡,書生積習,不免憤慨,“公家辦事,就是如此!自作聰明,反上了別人的當。”
“恐怕不是自作聰明,是故作聰明。”胡雪岩說,“照這個合約來看,賣方隻要把洋槍運到上海,在海關經過浙江的委員協同檢驗,數量式樣相符,賣方就已盡了責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當票上的條規:‘天災人禍,與典無涉。’保人是不保兵險的。真的鬧將開來,洋人隻要說一句:在你們中國地方被搶的。你們自己不能維持地方平靖,與外人什麼相幹?這話駁不倒,還隻能捏著鼻子受他的!”
嵇鶴齡也是才氣橫溢,料事極透的人,聽了胡雪岩的話,連連點頭,嘴角中現出極深沉詭秘的笑容,眼睛不斷眨動,似乎別有深奧的領悟似的。
“大哥!”胡雪岩問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話,進一步去想。也許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測也不見得不對。”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什麼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著說:“大哥!你快說吧,這件事上,也許可以生發出什麼辦法來,如今時間不多了,我們得要快動腦筋,快動手。”
於是嵇鶴齡提綱挈領地隻問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問這一句是:“這會不會是個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