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行騙,根據合約來說,並不是不可能:洋槍運到上海關,浙江所派的委員驗明了數目式樣,無不相符,但交運中途,說是遇到劫盜,意外災禍,不負責任。至於是不是真的搶走了洋槍,無可究詰,那就可以造成騙局。
倘或事先有勾結,浙江的委員虛應故事,數目既不夠,式樣也不符,而以“相符”稟報;及至被劫,亦是無可究詰,這個騙局就更厲害了。
“我看,”胡雪岩畢竟是商人,遲疑著問道,“這,我看他們不至於如此大膽吧?”
“哈!”嵇鶴齡冷笑,“你不知官場的齷齪!事實俱在,這合約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誰不如我?我們一看就看出來了,他們經過那麼多人看,說是不曾看出來,其誰能信?”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轉問出一句極要緊的話,“既然我們看出來了,該怎麼辦?”
嵇鶴齡笑了,“以你的聰明,何需問我?”他說,“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幫你的忙!”
胡雪岩覺得嵇鶴齡這個人不失為君子,在這樣異姓手足之親,時不我待之迫,有了機會還不肯出“壞主意”,就算很難得了。
“辦法當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說,“光棍不斷財路,隻要他們不是行騙,生意仍舊讓他們去做。不過,我覺得黃撫台不作興這樣,我也幫過他好些忙,買洋槍又是我開的路子,現在叫別人去做這筆生意,想想於心不甘。”
嵇鶴齡聽他的話一腳進、一腳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隻要能對他眼前的難關有幫助,他也不願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設想,覺得有跟龔家父子開個談判的必要。
“請誰去談判呢?”胡雪岩問,“托你的朋友?”
“不!這件事你我先都還不便出麵,叫裘豐言去!”
“妙!妙!”胡雪岩撫掌稱善,“我們馬上找他來談。”
於是就借嵇鶴齡的地方,由瑞雲設爐置酒,叫人去請裘豐言。時已深夜,天氣已冷,裘豐言黃昏時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聽說嵇、胡二人請他圍爐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著凜冽的西北風,興衝衝地趕到嵇家。
一進門他就把“寒夜客來茶當酒”這句詩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來酒當茶!”
不但嵇鶴齡和胡雪岩相視莞爾,連隔室的瑞雲都笑了,隻見小丫頭把門簾一掀,她一手提個酒瓶,一手提把酒壺,揚一揚笑道:“裘老爺,有的是酒,中國酒、外國酒都有,你盡管喝!”
“多謝如嫂夫人!”裘豐言兜頭一揖,然後接過一瓶白蘭地,拔開塞頭,先就嘴對嘴喝了一口。
這一下惹得瑞雲又笑,“裘老爺喝酒倒省事,”她說,“用不著備菜!”
“這話在別處可以這麼說,在府上我就不肯這麼說了。”
“為什麼呢?”
“說了是我的損失。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我這幾天想吃府上的響螺跟紅糟雞,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爺的口福,今天正好有這兩樣東西。”瑞雲笑道,“不過,不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為吃殘了!”
“怕什麼,怕什麼!來到府上,我就像回到舍下,沒有說嫌自己家裏的東西吃殘的。”
於是瑞雲將現成的菜,辦了一個火鍋、四隻碟子為他們主客三人消夜。嵇鶴齡一麵勸酒,一麵為裘豐言談那張購槍合同的毛病。他雖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幾分酒意,並且一向與胡雪岩交好的裘豐言卻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非得好好評理不可。”
“稍安毋躁!”嵇鶴齡拉著他的手說,“今天請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個打抱不平的辦法。毛病捉住了,但‘沒有金剛鑽,不攬碎瓷器’,龔家父子也不是好相與的人,這件事還得平心靜氣來談。”
“好,好!”裘豐言喝口酒,夾塊紅糟雞放在口中咀嚼著,含含糊糊地說,“有你們兩位在,沒有我的主意,你們商量,我喝著酒聽。”
嵇胡兩人對看一眼,都覺得老實人也不易對付,他們原先有過約定,預備一搭一檔,旁敲側擊,讓裘豐言自告奮勇,現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態度,說話就不能再繞圈子,否則便顯得不夠朋友,所以反覺得為難。
當然,還是得嵇鶴齡開口,他想了一下看著胡雪岩說:“做倒有個做法,比較厲害,不過盤馬彎弓,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說你的。”
“我想,老裘辦過一回提運洋槍的差使,也可以說是內行,不妨上他一個說帖,就說有英商接頭,願意賣槍給浙江,條件完全跟他們一樣,就是價錢便宜,每支隻要二十五兩銀子。看他們怎麼說?”
“此計大妙!”說不開口的裘豐言,到底忍不住開口,“有此說帖,黃撫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參上一本,朝廷派大員密查,我來出頭,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於到此地步。這個說帖一上,龔家父子一定會來找你說話,那時就有得談了。”嵇鶴齡轉眼看著胡雪岩說,“有好處也在年後。”
裘豐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說:“年後就年後,反正不多幾天就過年了。”
嵇鶴齡聽得這話,慢慢抬眼看著胡雪岩,是征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讓他對裘豐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會意,但不想說破真意,因為這對裘豐言無用,此人樣樣都好,就是辦到正事,頭緒不能太多,跟他說了他也許反嫌麻煩,答一句:“長話短說,我記不住那麼多!”豈不是自己找釘子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