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穀城
選自《教育雜誌》第二十一卷第二號,1929年21月20日。
一
中國之教育,自古代以至今日,若就其效力所及之範圍而分類,約可分為兩種:一曰治者階級之教育,一曰被治階級之教育。被治階級之教育與今日一般教育學者所謂廣義的教育相當。教師無專人,受教無定所,授業無定式。兒童在家,從父兄學習經理家務,從事謀生,教育也。出而從師,學習手工技藝,以期受人雇請,教育也。入商店當學徒,經過數年,幫他人做買賣,亦教育也。至於稍有蓄積之家,聯合數家,延一稍識文字之人,專教子弟識字,以便成人時能記賬能作買賣,當然更有教育意味。此種被治階級之教育純為私家之事,社會國家從不過問,若以之與今日文明各國規模闊大之學校教育相比,實不能被稱為一種教育。治者階級之教育,則反是。其意義與一般教育家所謂狹義的教育相當。教師有專人,學習有定所,課業有定式。曆代由國家所設培植人才之所:如三代時,夏之校,殷之序,,周之庠;漢之太學、辟雍;唐時之太學、四門學、國子學;宋之國子學、太學;明之國子學、府州縣學;清之官學、宗學等等,固純為實施治人階級的教育之機關;即今日之大學校、專門學校,甚至中學校,亦多隻能作培養治人階級之所。
被治階級之教育,既無所謂形式,僅潛行乎實際生活之中,實無特別可供吾人敘述之處。若有教育史家欲為中國民眾教育或被治階級之教育著曆史者,不若為民眾或被治階級者一部生活史較為切實。此種無形式的被治階級之教育,因中國經濟製度數千年來無突異之變化,人民概生息乎農業及小手工業的經濟狀態之中,其性質,其內容,亦少突異之變化。雖然如此,但其所負曆史上之使命則甚大:維持數千年之民族生命,一也;保存數千年之民族習慣,二也;鞏固數千年來中國文化之基礎,三也。若治人階級之教育,其曆史的使命又如何?此可以一言蔽之曰:維持治人階級之特殊地位是也。
中國社會,自先秦以至清末,均需要一特殊之治人階級以維持之。中國秦以前,完全為一封建時代。自黃帝曆堯、舜、禹、湯以至周武王,為封建之完成期。自周平王東遷,曆春秋戰國以至秦始皇,為封建之破壞期。統一之中國,即於此封建製度之成毀過程中完全產出。(封建之形勢早已破壞,而封建之勢力至今猶存。)自時厥後,中國人民全然在專製一尊之統馭下度日。曆漢、唐、宋、明以至清末,專製一尊之製,時或遇有波瀾,發生動搖,然皆能不久即恢複原狀。此種專製一尊之製,需要兩種勢力以維持之:一曰武力,一曰文力。武力以被治階級中之遊民充之;文力,除已經在朝之貴族外,更從被治階級中選拔俊秀者充之。漢高祖十一年(紀元前二一六年)有一通詔書頗足以表示專製一尊之製之需要治人階級。其詞曰:“王伯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人既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能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諧相國府,署行義年。”(行狀年紀也)治人階級與專製一尊之製之因緣,大抵如此。
中國曆史上之學校教育,即專為造成治人階級、培植製治之人才者也。因其曆史的使命如此,故有可紀之事數端:一曰受教者皆為貴族,或凡民(即被治階級)中選出之俊秀。朱子大學章句序曰:“人生八歲,自王公下至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及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曆代中央之教育機關,殆完全為貴族所獨占;地方之教育機關,稍像樣者,為凡民之俊秀者所獨占。凡民治俊秀既入學校以後,必常立於貴族一邊,而與被治階級漸漸分家。程子所謂:“士農不易業,既入學則不治農”,便是凡民之俊秀與凡民分家之招狀。
中國曆史上學校教育中第二件令人注意之事,即所研習之科目與實際生活毫不相關,完全為裝飾身分之空空洞洞的古典。漢十四博士所講授之易、書、詩、禮、春秋等,皆古典也。唐時所謂大經之禮記、春秋左氏傳;中經之詩、周禮、儀禮;小經之易、尚書、春秋公羊、穀梁等,皆古典也。爾後宋、元、明、清學校中所講授者無不是古典,無一與實際生活有關。此外第三件令人注意之事,即受教育之出路皆在服官,或替治人階級維持國家之次序,鞏固專製一尊之製度是也。此一事清順治九年(一六五二年)所頒臥碑文最足以明之。文曰:“朝廷建立學校,選取生員,……全要養成賢才,以供朝廷之用。諸生皆當上報國恩,下立人品。所有教條開列於後(摘錄數條)一生員立誌,當學為忠臣清官。書史所載忠清事跡,務須互相講究。凡利國愛民之事,更宜留心。一生員居心忠厚正直,讀書方有實用,出仕必作良吏。……”受教者之出路在服官,此本治人階級的教育之特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