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反了，敢襲警是吧？”
那個小警察扭著亦染叔叔的手，神情甚是欠揍囂張。
我也衝進去了，指著他們兩個大罵：“你們這幫王八蛋！！”
“罵什麼呢，你個小屁孩懂什麼？！”
警察有些惱怒。
“我懂什麼？你他媽還好意思問，你們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麼啊，亦染叔叔是我爸的弟弟，弟弟懂嗎？他不見我媽是因為之前吵過架現在關係還不好，我爸就樂意存叔叔昵稱了怎麼樣啊你管得著嗎你，叔叔是我爸唯一的親弟弟，感情那麼好，現在卻被你們兩個混蛋像這樣嚼耳根子，你們要不要臉啊？！”
那大概是我平生最沒風度的一次破口大罵吧，罵完之後那倆人神情都特別尷尬，最後警察放開了叔叔，領著他出去包紮傷口。
“抱歉，是我們不對。”
出門的時候他這麼對我說，但是我並沒回答，隻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在後麵走出了停屍房。
“小悠，謝謝你。”
即使額角擦著紫色的藥水，亦染叔叔也一樣很美。他笑著對我說這句話，聲音溫柔得讓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亦染叔叔，沒事的，我隻是下意識地就那樣說了。”
我也笑起來了，抬起手裝作不經意地撓撓臉，繼續說：
“亦染叔叔，你和我爸爸，真的是他們猜的那種關係嗎？”
沒有再回避，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看。
他有些局促不安，臉微微泛紅，避開了我的目光看向別處：
“小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麼呢，連媽媽存的都是全名可是亦染叔叔卻是昵稱，爸爸不像是那麼肉麻的人。”我繼續不急不緩地說著。
良久的沉默。
“如果我說‘是’呢？”
亦染叔叔終於不再躲避我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我，輕輕地說。
“如果真的是那樣，你會恨我嗎，會大聲叫喊著把我趕走嗎？”
依然是那樣溫柔的聲音，可是卻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悲哀。
我會恨啊，我當然會恨你。
我張張嘴，很想這麼說，可是終究說不出口。
亦染叔叔，我不想追究你和爸爸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爸爸和媽媽吵架了，就是因為你，我失去了記憶裏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因為你，我戴著麵具陪著爸爸媽媽演了十年的戲，就是因為你，我做過的所有關於爸爸媽媽和好的夢都變成了笑話。
亦染叔叔，我真的很恨你。
————可是我又很沒用，明明告訴自己應該討厭你才對，卻又辦不到。
看見你在冰冷的燈光之下消瘦的身體與蒼白的臉，看見你二話不說就衝進停屍房打人，看見你清澈的眼睛裏無法遮掩的陰霾的時候，我心軟了，我還是沒有辦法去討厭你。
“我不會恨亦染叔叔，雖然我覺得亦染叔叔很過分。”
終於張開了嘴，可是我的聲音卻顫抖得厲害。
亦染叔叔有一瞬間的錯愕，很快又恢複了過來。
“謝謝你，小悠。”
想著媽媽還在另一個病房裏，我重重地點點頭，轉身往外走。
“小悠，等等。”
“亦染叔叔？”
“我很快就會搬過去住到你家附近的。”
“嗯？”
“放心，我不會讓你媽媽發現的。以後你們的生活費就由我來出。小悠，我隻是想代替你爸爸好好照顧你。”
“亦染叔叔......”
“願意嗎？不願意的話我不會再打擾你們。”
“不，我......很願意。”
我聽到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那......去照顧你媽媽吧。”
“嗯。”
媽媽在醫院裏呆了幾天，身體迅速地變弱。醫生檢查過之後，告訴我她有輕度抑鬱症了。
“要努力讓病人開心起來，否則情緒對身體的影響那麼大，可以很快就讓她崩潰的。”
“是。”
我站在門外慢慢地記下醫生說的注意事項，眼睛澀得生疼。
要讓媽媽開心啊......我做不到。
爸爸於媽媽而言，是那麼重要的存在，在他的死亡麵前，連我自己都無法釋懷，讓媽媽重新開心起來，真的有可能嗎？
亦染叔叔的辦事效率很高，不久之後爸爸的後事就被準備好了。
我戴著爸爸出事那天為我買的黑白相間的格子圍巾在他的葬禮上狠狠地哭了一通。媽媽在身體明明不允許的情況下還是執拗地去了，回家之後就發了高燒。奶奶去世之後就一直一個人的爺爺變得很孤僻，葬禮結束之後就直接走了，甚至都沒有和我說聲再見。外公外婆受了很大打擊，一方麵是因為他們和爸爸的感情都很好，另一方麵是因為媽媽太讓他們心疼了。
但是我終究沒有讓他們留下來照顧我和媽媽。
外公外婆的身體本來也都不怎麼好，外婆又是一想起難過的事情就會哭哭啼啼找人傾訴的性格。
與其勉強他們留下來讓大家都過得陰鬱，倒不如讓我自己多做點事來照顧媽媽就好。
亦染叔叔果然在不久之後就搬了過來也沒有讓媽媽發現，他自己攢下來的錢都毫無保留地給了我，一邊說著他自己一點都不窮，我可以隨便處置那筆錢，一邊又穿著過時的衣服擠公交車去上班。
不過那筆錢我完全沒怎麼用，都是找外公外婆要錢來用。亦染叔叔本來就過得很不容易，我自然不能讓他太操心。
和他相處久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亦染叔叔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他常常趁著我帶媽媽出門散步的時候用備用鑰匙開門，然後把整個屋子都打掃一遍，他也代替媽媽去參加我的家長會，甚至在周末給我補習，雖說他高中的課程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越來越依賴他，還記得高考前夕，我緊張得睡不著覺，等到媽媽睡著之後就自己溜出了門。原本想自己去樓下走走，可是鬼使神差地敲響了亦染叔叔的門。
亦染叔叔本來已經睡下了的，聽到我的敲門聲後還是爬起來開門讓我進去了。
我緊張得語無倫次，磕磕巴巴地說明我的來意，又道歉說打擾到他了之類的話，可是他完全沒有生氣，一直在柔聲細語地安慰我，甚至讓我睡到他的床上，他一邊哼唱著不知名的曲調一邊輕輕拍打著我的背，直到我睡熟。
第二天我醒了之後才發現他就那樣靠在床邊的凳子上睡了一個晚上。
好在付出終究有回報，我高考考得還挺好，雖然考上的算不上什麼頂尖的大學，但還是小有名氣，而且學費不高，環境也挺好，我很滿足。
收到通知單的那天我手舞足蹈地講給媽媽聽，她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去幹自己的事了。
爸爸出事之後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也辭去了工作，每天在家不知道都做著些什麼事。
可是亦染叔叔比我還要開心，那是我見過他笑得最開心的一次，不得不說亦染叔叔笑起來真的非常非常美。雖然他那時也四十多歲了，看起來卻不怎麼老，也還是同以前一樣地好看，甚至還讓兩個女人倒追過呢。
那天他拉著我出去慶祝，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
亦染叔叔醉酒之後不亂說話也不發酒瘋，就隻是那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傻傻地笑。
看得我一陣又一陣地心疼。
跌跌撞撞地扶著他回到他自己的屋子，亦染叔叔忽然就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我隻好在他身邊坐下來耐心地哄他去睡覺，但完全沒用，他精神得要命。
“小悠，我來給你講講我和你爸爸的故事吧。”
“嗯？”
我有些驚訝，心情挺複雜的，但最終沒有拒絕，一直聽到他講完。
亦染叔叔出生的時候就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拋棄了，具體是因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養父母對他還不錯，也一直都算是比較照顧他。本來亦染叔叔的生活也算是挺好，可是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急救演練，示範人工呼吸。他和另外一個男生被拉上去示範了，當時有很多人在下麵起哄，他也不知怎麼了，一緊張，居然就把舌頭伸到那個男生的嘴裏去了。
聽起來有些烏龍，可那就是他不幸的開始。
那個男生把這件事情拿出去添油加醋地到處亂說，很快他就變成了年級裏臭名昭著的“同性戀患者”。之後，亦染叔叔就經常被人欺負，被吐口水被撕作業是常有的事，他的好友們都和他斷交了，生怕哪天他會看上他們。
即使後來升入高中，情況也還是沒有改變。他一個多嘴的初中同學把這件事捅了出去，很快，他就又被孤立了。
亦染叔叔上學的那個年代畢竟不像現在這樣風氣開放，後來他又不小心惹了另一個男生，事情越鬧越大，最後被他養父母知道了他是同性戀。
他的養父給了他一張身份證和幾萬塊錢就那樣把他趕出了家門，還有一年就可以參加高考的亦染叔叔便開始一個人孤單地到處漂泊，直到他遇到爸爸。
遇到爸爸的那天他正好被幾個混混搶劫，向來古道熱腸的爸爸路過，二話不說衝上來就幫他，雖然挨了幾拳，但到底把亦染叔叔救了出來。
“哈，這樣的相遇很像偶像劇對不對？那時我就對他一見鍾情了呢。”
亦染叔叔雙頰粉紅，笑得像做了惡作劇的孩子一般。
“於是我就厚著臉皮以報恩為借口開始接近他，最後和他成為了很不錯的哥們......”
亦染叔叔原本的性向究竟正不正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被那麼多人議論之後，他還真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爸爸。
後來的告白，也是因為喝酒。那次爸爸考試沒過，再加上奶奶生病住院，拉著他單獨跑出去喝悶酒了。亦染叔叔酒後直言的習慣那時就有了，所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和他原本是互相訴苦的來著，可是訴苦著訴苦著，我就表白了。表白之後，我又很沒用地在他一臉驚訝的表情麵前落荒而逃了，哈，就像個白癡一樣。
“那後來呢？”
我往前挪挪，急切的問。
“後來啊，我以為他會覺得很惡心，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自己的好朋友向自己表白這種事情，所以我跑得遠遠的，甚至換了手機號碼，但是他還是在三天之後找到了我，二話不說把我臭罵一通，說我這樣弄得他擔心了好久之類的話......結果說著說著他就哭了，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呢。於是我就去安慰他，不知道怎麼的，兩個人就抱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