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亦染叔叔就和爸爸在一起了。
“那你們親了沒呢？”
我來了興致，趁著亦染叔叔酒醉了追問。
“啊......那個啊......”
亦染叔叔的臉越變越紅，神情羞澀卻又有些興奮，甚是好看。
“親，還是親了的，先是額頭，後來是嘴巴，再後來......呀，小悠！”
亦染叔叔佯裝惱怒地白了我一眼，含嗔帶怒的表情十分可愛。
我嘻嘻地笑了兩聲，繼續聽。
爸爸畢業之後就和亦染叔叔同居了，當然，一直瞞著爺爺奶奶。他們的感情也一直很好，甚至還嚴肅地討論過怎樣去和爺爺奶奶說明，請求允許他們結婚的問題。
那時爸爸和亦染叔叔的生活很美好，又有希望又有自己喜歡的人陪在身邊。他們以為這樣的愛情或許就可以一輩子了，即使不被世俗所接受。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奶奶被查出是胃癌晚期。
奶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於是就一直逼著爸爸結婚她才好安心地去。爸爸不願意傷害亦染叔叔，也不願意傷害奶奶，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後來實在是沒辦法了，畢竟奶奶以死相逼，爸爸又是孝子。
“所以後來，你們分手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
“嗯，那時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是女人該多好，這樣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亦染叔叔淡淡地說著，靠在了床板上。
“後來你爸爸和你媽媽結婚了，趕在你奶奶死之前。其實我難過一段時間之後也就慢慢釋懷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幸福的，更何況我已經習慣了不幸的日子。所以我也沒說什麼，最後還偷偷地去你爸爸的婚禮上看了一眼呢。他那時笑得像個傻瓜一樣，又假又做作，我一直都盯著他看，可是他是個笨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我。哈，你爸爸真傻呀。”
“亦染叔叔......”
聽著他用調皮的語氣講這樣讓人心酸的話，我覺得特別難受。
“其實我也算是幸運的了，你媽媽單戀你爸爸三年才和他在一起，我也隻和你爸做了一年不到的好哥們就把你爸騙到手了，算是賺了吧。不過我們雖然分了，卻沒有斷了聯係，平時逢年過節的還是會互相發個短信打個電話什麼的。可是就是那一次，你媽媽整理東西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你笨蛋老爸的相片，哎，那個時候我和你爸一時興起拍的幾張照片都被看到了，她又翻了你爸的手機，最後和你爸大吵了一架。
“你也知道你爸是多正派的人。你爸說結婚之前他就好好問過你媽是不是真的想好了，結果你媽說即使你爸不喜歡她也沒關係，她有的是時間。你爸覺得不能辜負你媽，和我雖然還聯係，卻從頭到尾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真的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你媽偏不信，後來跑到我上班的地方把我罵了一頓......”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戛然而止。
我有些擔心地看向他，才發現他眼裏滿滿的都是淚水。
“亦染叔叔，別哭，別哭好嗎，那些事都過去了......”
我有些笨拙地安慰著他。
童年時代留下的陰影，在某些方麵的殺傷力比任何事物都要大。
那一次亦染叔叔可以說是萬念俱灰了，喜歡的人不在身邊，又再一次被周圍的人唾棄並被解雇，他非常絕望，給爸爸留了封遺書，大體上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準備去自殺。他原本想在死之前最後再看我爸爸一眼的，可是不知怎麼就晃到我的幼兒園去了。
“你那個時候真可愛啊，小小的，像個肉球似的，偏偏又長了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像那樣傻乎乎地看著我，毫不懷疑跑過來讓我拉著你的手的時候，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後來亦染叔叔又被媽媽打了一耳光，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走上絕路，因為我離開的時候含著眼淚最後看了他一眼，讓他放棄了死亡。他回到自己家裏之後，燒了那封遺書，然後離開了這座城市。
一直到去年，新的公司拓展業務，他才又回來了，但是這次，卻是的的確確地和爸爸斷了聯係。
一直到爸爸出事。
“我也一直覺得那個警察挺憋屈的，你爸存的是我的昵稱，又是我已經換掉的手機號，他估計是找到了備注姓名，又不辭辛苦地根據我之前用過的手機號找到我的，沒辦法，他肯定以為我就是你爸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了，誰知是個男人呢......我還記得他看見我的時候的第一反應呢，表情特別失望。”
亦染叔叔輕聲地笑了起來，我卻笑不起來。
最愛的那個人啊......在爸爸心裏，那個人就是亦染叔叔沒錯了。
那媽媽呢，我呢，我們算什麼呢？
“也許說來說去，就是個緣分吧，我和你爸有孽緣，糾纏了這麼長時間，也還是沒能糾纏清楚啊。”
“也許是呢。”
“小悠。”
“嗯？”
“你有沒有覺得，我還挺懦弱的。如果當初我學學潑婦，一哭二鬧三上吊地纏著你爸不讓你爸結婚，現在的結果也許會好點。至少，不會傷你，不會傷你媽傷得那麼深。而且，他叫我不要去找他，我最後也還是沒能克製自己，偷偷和他聯係上了。那時要是我早點狠心離開他，你媽媽也不會那麼難過了。”
“亦染叔叔......”
為什麼你從來不想想自己，一定要先為別的人著想呢？
就算那個人還給過你一耳光，你都從來不計較。
你知不知道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啊？
“說起來啊，小悠，你知道你最像你爸的一點是什麼嗎？”
“是什麼啊？”
“你和你爸一樣，特善良，對身邊的人特好。”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和你爸吵架，那時吧我也是年少不懂事，非要吃你爸和另外一個女同事的醋，然後那次我又鑽進了牛角尖，吵完之後你爸來哄我我也沒理他。後來他問我到底要怎麼樣我才肯原諒他，結果我特別腦殘地說，那你去給我買個烤紅薯回來我就原諒你。他一聲不吭地就出門了。他一出門我就後悔了，我覺得自己肯定惹怒他了，然後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夜，最後你爸懷裏抱著兩個烤紅薯回來了。
“很搞笑對不對？可是我們都沒有笑。最後我們兩個一言不發地一個人吃完一個烤紅薯，他問我還要不要原諒他，問完之後我就哭了，撲到他懷裏去了，就那樣抱著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爸還要去公司實習呢，就因為我犯傻連累他一天之內被批了三次，真是不應該。”
亦染叔叔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溫柔————我覺得很眼熟，想了很久，才想起是有一次看見爸爸看一本老相冊時露出的表情。那樣的表情，爸爸從來沒對媽媽露出過，可是就是那唯一的一次讓我碰巧看見了，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明白，原來爸爸愛的人一直都是亦染叔叔。
原來爸爸對媽媽的感情，那些被我誤以為是愛情的照顧，不過是出於責任。
不過是出於責任而已，無關愛情。
我忽然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很晚很晚，第二天我下樓去看亦染叔叔，他的神情特別萎靡不振，嚷嚷著自己腦袋疼。爾後又緊張地問我他酒醉之後有沒有對我說很過分的話，我啞然失笑，最後還是搖搖頭說沒有。
後來又過去了不過幾年，媽媽，爺爺，外公外婆，陸陸續續地離我而去了，亦染叔叔則一直活得好好的。我和一個叫木辛的男人結婚了，他是我的大學同學，和我談了兩年多的戀愛之後終於求婚。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很窮，有一個心理有點問題的媽媽需要照顧，有一個長得很好看但身子弱的叔叔也需要照顧，這樣他還會不會繼續求婚，誰知他聽完之後淡淡一笑說“這有什麼問題呢”。
於是我被他露出過的有史以來最好看的笑容秒殺，答應了。
還是委屈了亦染叔叔，因為媽媽也要參加婚禮，所以他就像參加當年爸爸的婚禮一樣隻在離我很遠的地方露了個臉，看見他遠遠地衝著我笑的那一瞬間，我差點失控當場哭出來。
亦染叔叔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我覺得心疼。
媽媽死的時候還很年輕，連五十歲都不到。可是太過悲觀的心理終究摧毀了她的身體，讓她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麵對她的死我束手無策，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打開媽媽的心結。
媽媽的遺書隻有簡短的兩句話：我看到宋亦染給你的存折了，我一直都知道他住在附近。我原諒他了。
卻讓我抱著亦染叔叔哭了好久好久。
再後來的某年冬天，亦染叔叔的記憶力開始變差，過完年之後就完全不能和我們正常溝通了。我和木辛把他送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是老年癡呆。的確亦染叔叔那時並不是太老，但也許就是當年停屍房裏的那一架讓他的腦袋受了些損傷，導致他過早就癡呆的。
於是我和木辛商量了一下，把亦染叔叔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去給他清理東西的時候無意間翻出了他的那本舊相冊，裏麵隻有幾張照片，卻被保存得特別完好，全部都是他和我爸爸年輕時照的。
照片上的兩個年輕人，一個精致漂亮卻不失英氣，一個神采飛揚又帥氣陽光，兩張年輕的臉龐沒有一點時光打磨的印記，滿滿的都是甜蜜，看起來那麼讓人心生羨慕。
照片的背麵，無一例外地寫著日期與“阿徵&亦染”的字樣。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相冊，擦擦眼角的淚水，帶著亦染叔叔回家了。
現在我已是一個步入中年的婦人了，和木辛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生活雖然平平淡淡，卻那麼幸福。我過得也很悠閑，木辛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照顧孩子、亦染叔叔和木辛的爸媽就行。
每天早晨我都起得早早的，先準備木辛和孩子的早餐，再去睡個回籠覺，然後起床準備自己和亦染叔叔的早餐。洗完衣服後再帶著他去散步，散完步之後去買菜，接著回家準備午飯。
忘記是什麼時候，我開始在做飯的時候和亦染叔叔重複相同的一段對話：
“哎，你是誰呀？”
“我是小悠啊，是阿徵的女兒。”
“哦，是阿徵啊，阿徵在哪裏呢？”
“阿徵出門了。”
“去哪了？”
“去給你買烤紅薯了。”
“哎，烤紅薯？”
“嗯，開心嗎？”
“開心......很開心。”
一遍遍重複的對話，就像永無休止的咒語一樣。
可是我很愛這樣的咒語。
就像愛爸爸愛媽媽，愛亦染叔叔一樣地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