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纖塵【完】(1 / 3)

第一次見到亦染叔叔,是在我幼兒園的時候。

那時我多大來著?嗯,想不起來了。

但是那天發生了什麼,我的印象卻很深刻。

我安靜地托著下巴坐在幼兒園門口的石凳上,老師們在維持秩序,好保證孩子們的安全。可是看著其他同學一個一個離開,一直坐得腿都麻了,我還是沒有等到媽媽來接我。

我覺得挺傷心的,媽媽以前從來都不會這樣,她的工作很輕鬆,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照顧我,所以基本上每天放學我都是第一個衝出學校撲進媽媽懷裏的————我覺得這麼做挺驕傲的,因為有很多人都羨慕過我有這麼一個又溫柔又和藹又關心我的媽媽。

可是媽媽今天居然還沒有來。

我揉揉酸掉的脖子,撐著腿站了起來,忽然就看見路的盡頭走來一個人。

怎麼說呢,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個人。雖然他是個男人,可是長得很精致,又不失英氣,總之就是看得很賞心悅目的那種。不過我那時還沒有想到這些形容,唯一想到的就是“漂亮”兩個字。

所以我下意識地仰起頭朝他看過去,就看見他微笑的麵容,燦爛得讓人收不回視線。

不得不承認我小小年紀就挺花癡的。

因為他走到幼兒園門口了,告訴老師說他是我叔叔,我爸媽有事來不了,要接我回家。老師也挺花癡的,傻傻地點點頭,然後問我說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連忙點頭說是的,然後老師就很給他麵子地放我走了。

事實上我根本不認識亦染叔叔。

甚至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我有這麼一個叔叔。

但是亦染叔叔很溫柔,拉著我的小手往家的方向走,看見我對著燒餅攤直流口水,便笑笑,幫我買了一個,甚至還仔細地幫我擦幹淨手,才把燒餅遞給我吃。

我覺得很幸福,第一是因為燒餅真的很好吃,可是媽媽從來不願意買給我吃,她怕我吃了就不吃飯;第二是因為亦染叔叔的手又細膩又溫暖,被這樣的一雙手握住讓我覺得很舒服。

可是猝不及防地,媽媽出現了。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當我看見她的時候,我很興奮地叫著“媽媽”跑過去,剛準備告訴她亦染叔叔接我回家的時候,她忽然就把我護在了身後,紅著眼眶對著亦染叔叔吼:“又是你,為什麼又是你?!你滾啊,你快滾啊,你害了我,還想來害我們家小悠是嗎?!”

我剛想說不是的,亦染叔叔是好人,就看見媽媽像瘋了一樣地撲向叔叔,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啪”。

那一瞬間我完全傻掉了,呆呆地看著亦染叔叔捂著臉,站在媽媽麵前,不說話也不還手,就那樣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淡漠卻又有隱隱的悲憫。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卻覺得很難過,扁扁嘴,下意識地哭出聲來了。

“嗚嗚嗚,媽媽,你別這樣,叔叔是好人,媽媽......”

我一邊哭,一邊走過去扯媽媽的袖子,媽媽似乎也哭了,抹了把臉,抱著我往回走。

“小悠乖,小悠不哭,他不是什麼好人,以後要離他遠遠的。”

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趴在媽媽的肩膀上,下意識地抬頭看叔叔最後一眼,隻見到他逆著光安靜地站在街道一角,神情肅穆,恍若不在人間。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吵架了,吵得很厲害,我被鎖在房間裏,歇斯底裏地哭,不斷地拍打門板,可是沒有任何用處。

在我的印象裏,爸爸是一個很直爽但脾氣很好的人,媽媽也很溫柔,他們倆雖然不像別的夫妻那樣親熱,卻總是相處得很好,幾乎沒有吵過架,即使吵,也隻是拌嘴,幾分鍾就過去了。

我拚命哭,拚命叫,靠著門板哀求他們放我出去,不要再吵了,可是沒有任何用處。

那天我真的被嚇壞了,畢竟父母吵架,無論是對哪個孩子來說,都無異於一場災難,更何況我那時年紀還那麼小。

後來我哭累了,靠著門坐在地上睡著了,隱隱約約記得爸爸摔門而去,然後媽媽開了門,抱著我去洗澡睡覺。————那是自我有記憶以來,爸爸的第一次徹夜不歸。

之後的好幾年,我都沒有再見到過亦染叔叔了。我有些想他,也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這麼一個漂亮得出奇的人和媽媽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從來都沒有問過,不敢,也不願。

那件事情之後,我被嚇得不輕,好在爸媽並沒有冷戰多久就又恢複了以往的相處模式,家裏終究還是安寧了下來。雖然爸媽在別人麵前還是和以前一樣,是一對模範夫妻,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其實已經慢慢變味了————比如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偶爾會對爸爸親昵地撒嬌,比如爸爸不再包容媽媽的小脾氣。

我知道我早就不再擁有什麼幸福美滿的家庭了,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盡管有時配合爸爸媽媽演戲有些累,但我樂在其中。我也一直天真地以為,隻要爸爸媽媽一直這麼裝下去,我也這麼裝下去,總有一天家裏還是會變成以前的樣子。時間一定可以改變這種現狀的,那時爸爸媽媽會明白他們是彼此最重要的親人,他們會打破之間的堅冰,重新走到一起去。

事實上我的願望看起來還是很有希望的,至少我記得在初二那年暑假,某天早晨媽媽突然就犯了急性闌尾炎,我手忙腳亂地通知爸爸,又哭著叫救護車來,送媽媽去醫院。然後握著手機一臉淚痕地在手術室外麵等,直到爸爸趕過來。

爸爸來的時候我還有一絲的興奮,因為他看起來又狼狽又焦急,應該是接到電話後就迅速離開公司,收到我發的短信後又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才會這樣的。

“怎麼樣了,你媽好些了嗎?”

那是他出現在我麵前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想爸爸媽媽之間還是有愛情的,雖然淡得幾乎看不見影子。

即使是這樣的一件事,都讓我開心了好久好久。

總有一天,爸媽會和好如初的,這樣的願望越變越真實,直到我高二的那個寒假。

是大年二十九,我和媽媽呆在廚房裏包餃子。客廳裏開著暖氣,周身的空氣裏安靜地彌漫著一股很溫馨的味道。我和媽媽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天,直到餃子下鍋,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我吃完餃子,直到媽媽打的第十二的電話爸爸都沒接的時候————我忽然有了隱隱的預感:爸爸也許出事了。

我這輩子都沒有那麼恨過我該死的靈敏的第六感,深夜十一點多的時候坐立不安的媽媽終於接到了重要的電話:警察通知我們去認領屍體。

醫院永遠都是那樣的一個冰冷的地方。

我終究還是沒有膽量進停屍房看爸爸最後一眼,媽媽也堅決不許我去,她站在門外擦了好久的眼淚,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在一名醫生一名警察的陪同下進去了。

我抱著身體蜷縮在角落裏默默地等待,心裏抱著最後一絲脆弱的僥幸————也許,也許不是爸爸呢。

可是媽媽很快就出來了,臉色蒼白,淚落不止。

“媽......”

我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鼻子一酸,也跟著哭了起來。

“這個事情處理起來會非常麻煩,你們也知道,今天大街上本來就沒什麼人,大家都回去過年了,再加上事故發生的時間又是七點左右,找到目擊者的可能性非常小,街道的攝像頭也壞掉了......”

那個警察的聲音還真是難聽,嘶啞又冰冷。

我抱著媽媽哭過一會之後擦幹了眼淚,扶著她坐到長椅上,把醫生給的熱水遞給她。

媽媽的嘴唇一直都在顫抖,甚至有些發烏。

“媽?”

突然沒理由地一陣心慌。

“是我害了他,我不該......”

“什麼?”

“是我害死他了,我不該叫他去買圍巾的,如果他不去買圍巾,就不會出現在那個路口了,如果他不去那個路口,他就可以活著回來了......”

“媽!”

聽清她說了些什麼之後,我失控地吼出了聲,拚命搖著媽媽的肩膀,希望她振作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媽媽失魂一般地又默念了幾遍相同的話之後,暈了過去。

我看著媽媽被趕來的醫生們架走,終於無力地癱坐到了地上。

“丫頭,你沒事吧,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休息?”

是那個法醫。

我抓住他伸過來的手慢慢站起來,搖搖頭。

“我沒事,這件事情就這樣吧,就算查得出來,人也已經死了,有什麼用呢?叔叔,幫我早點處理掉它吧,爸爸也好早點安心。”

“嗯,我們會盡力的。對了,我們還找來了跟死者很熟的另外一個人,你去見見他吧。一直往前走,然後右轉就是了。”

“嗯,好。”

於是再一次見到了亦染叔叔。

明晃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本就清瘦的臉更加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雖然還是很美,卻已失去了當初那種的風采。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好走到他麵前站定,局促地開口:

“那個,漂亮叔叔,我是小悠,是寧徵的女兒。”

“嗯,我知道你。幼兒園的時候還看過你一次呢,還有印象嗎?”

“嗯,有印象。”

“我叫宋亦染,和‘也是’一個意思的亦,暈染的染。你可以直接叫我亦染叔叔。”

我一直都覺得這個名字很美,和他的人一樣美。

“你爸爸的事情我也會幫忙,現在你是準備再回去問一下他們相關事宜呢,還是要先去看你媽媽?”

“先去問問他們事情準備怎麼了結吧。”

於是在亦染叔叔的陪同下,我再次往停屍房走,到那扇虛掩的門前剛準備推門而入的時候,我聽到了很過分很冷漠的對話:

“哎,這個死者是我目前為止見到的最亂來的一個了。”

是那個警察難聽的聲音。

“是啊,在外麵有人也就算了,居然還是個男的,電話簿裏邊把那個人的電話存在第一位還用昵稱,他老婆都沒這待遇,存的還是全名呢,害我們好找。”

“就是,現在人死了,他老婆受那麼大打擊,看起來還不知道這檔子事呢......”

後麵的對話我就沒有再聽到了,因為亦染叔叔直接衝了進去,二話不說就開始打人。

當時場麵挺混亂的,亦染叔叔雖然身體弱,但在對方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還是給了那兩個混蛋一人一拳。警察很快也反應了過來,企圖製服亦染叔叔,可是亦染叔叔跟瘋了似的,沒讓他占到一點上風,最後還是在混亂中,亦染叔叔被推到牆邊,腦袋被摁住,狠狠地在牆上撞了一下,才被小警察反剪住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