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張啟山(1 / 3)

番外張啟山篇

張啟山再見蘇月驪,是在隆冬雪日。

馬車停在掛喪的府前。風雪把屋簷下一雙慘白的燈籠刮得東倒西歪,連內裏燈芯都已凍住。門前被大雪掩埋。雪上無痕。車夫跳下車,挑開三層裹了棉的門簾,向裏麵的人道:“老爺,我們到了。”

張啟山下了馬車。夾了冰渣的風呼呼刮到麵頰上,吹得人睜不開眼。閉眼的時候,覺出睫上兩點冰。透過自己呼出的嫋嫋白霧,他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倏似還見那個人,攬著他的妻,站在貼了喜聯的朱門前,衝他點頭。

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門前,落雪被踩得咯吱作響。大門上的銅環凍得紮手。他輕輕敲。那人親自來接,入得府去,一路無言。

府上的仆人已經遣散。院裏掃出的小路濕漉漉,靜靜發光。道旁積雪已有腳踝深。整處冷清得隻得兩株白梅,疏自在門前怒放,一股暗香。一邊樹下還溫著酒,灰黑炭火時明時暗,雪水落下與火焰相觸,發出嗞嗞聲響。

兩人相對坐下。

“不想走之前還能見上一麵。”倒是那人先開了口。抬頭起來衝他笑,眼角細長紋路綿延進發線。手裏的樹枝輕輕撥著細碎石炭。“怎麼沒有抱了起靈過來給我瞧瞧。聽說已有兩歲,該會說會跳了吧。”

張啟山隻皺著眉,望他。

“你還是這個樣子。總像懷著千愁萬緒,說不清,道不明。”那人撿起身邊的酒杯,在雪水裏濯了兩回,便擺上小案,要給他倒酒。“我立春後,就回西泠鎮去了。你自己,要多珍重。”

“你要走?!”張啟山突然握住他去端酒壺的手,那人一驚,一掙卻未掙脫,張啟山繼而放開了手。那人收回手去。埋首見被握之處有青色指痕,隻是瞬間被血液覆蓋。似滄海桑田。

登科入仕數十載,相見少,別離多。如今張啟山連孫子都已兩歲,自己卻還是孑然一身。

“當年我應你要一同有一番作為,怕是沒有機會再履行諾言。連帶上我的退卻與懦弱,一道望你原諒。”他遞上酒來。“我這一回去,大抵是回去學堂教書,興許也做點兒別的。望哪日你返來,見我已過上五柳先生的日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張啟山遲疑半晌,伸手接了,一飲而盡。溫熱的酒順著嗓子流進了胃裏,卻隻襯出寒涼的心。

“這麼許多年,真像是大夢一場。”那人攀下頭頂一枝梅花,有融化的雪水滴在麵門上麵,冷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用手抹去,那一點雪在指尖,越化越寒。

張啟山手裏死死捏住那個酒杯。

“我還記得你十二歲到西泠鎮,那日我同學堂裏的孩子在海塘邊打蘆葦,後麵竟竄出好幾十尾細長的蛇,然後我們往前跑,蛇跟在後麵追,你好奇,便跟上來要看,我們一拐彎奔進了一條小巷,而那些蛇不懂得轉彎,就蜿蜒著向前去了。待我跳出巷子來,正好看見你跟在我們後麵,我就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啊?哪裏來的?你那時候帶著北地的口音,衝我喊,俺叫張啟山。可把我給樂壞了。你小時候那般淘氣,誰知日後竟會當上將軍。學堂裏那株香樟樹,你就愛爬上去往下扔石子,還打著過夫子的額頭,被罰抄《大學》。這些,我都還曆曆在目。我在樹下讀書。你就坐在上麵聽。睡著了連下起雨來都不曉得。我還記得有一日賣醬菜的陳媽追到學堂來,說你偷了她家的辣椒。因為冬天沒有棉衣穿,你就隻有拚命吃辣椒來禦寒。我怕你把胃給吃壞了,就把自己的棉衣給了你,回家騙阿爹說棉衣弄丟了,阿爹開著戲班子,銀兩掙得亦不容易,我結結實實挨了五六個大巴掌,結果第二天頂著烏青的眼圈來上學,還被同窗狠狠嘲笑。”

蘇月驪自顧自說著,拿過他手裏的酒杯,又給他斟酒。“啟山,我去杭州府趕考前一夜,從學堂回家的路上,那個蹲在野草地裏裝鬼嚇我的人,可是你?”他又衝他笑。

“我不是要裝鬼,隻是……隻是想去送送你。”

“嗬嗬。我知道啊。所以第二日夫子和同窗都來迎恩橋上送我,大家左等右等都不見你來,後來我才想,是了。昨夜那人,定是你了。幾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也虧我記到現在。”他抿嘴笑著搖頭。

“月驪!你的仇,我一定會報……”張啟山捏著杯子的手有些顫。

“非是仇。這世間之事,本就如此。……官場這個大染缸裏滾過一次,誰又清白得了?”他也喝一口溫好的酒,“啟山,你與我來。”他起身,帶著張啟山往屋裏去了。推開房門,屋裏堆著一地箱子。全是整理好的書畫。“這一些,是我帶不走的。山高水遠,隻能請你代我收著。如若嫌棄,也可賣作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