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張啟山(2 / 3)

蘇月驪,禮部左侍郎,當朝大才子。一幅字畫千金難求。

張啟山點頭。偏頭卻望見,旁邊書案上還有一副尚未畫完的女子畫像。他走過去,細細看。那畫上女子坐在梅花樹下,手裏做著刺繡,似是件嬰孩的衣裳,她頷首,細長羽睫似扇。畫上還未題字,似擱置已久。

一片傷心,畫不成。

他還在發呆,身後那人卻端了油燈來,點著了輕飄的宣紙,他措手不及,那畫“噌”的一聲全燃了起來,竟倏的變作一地灰燼。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這個人的妻帶著肚裏的孩子莫名死掉。

當朝天子被閹黨奸佞所惑,成日裏煉丹修仙。朝中黨爭激烈。清流一派中,就挑了他這個沒有家底沒有靠山的,也是殺雞儆猴。

他倏的孑然一身,心如死灰。

張啟山十二歲,北方鬧饑荒,逃亡路上與同鄉走散,孤身來到西泠鎮。蘇月驪初見他時,已是衣不遮體,瘦得不成人形,也不曉得他小小年紀,如何萬水千山來到這裏。他領他去了學堂。夫子是衣錦還鄉的父母官,不收學錢,看他可憐,就又領他去了觀音廟,廟祝在後院給了他一處容身之所,讓他在廟裏掃掃地,幫幫忙。

蘇月驪比他年長兩歲,他卻一直不肯開口喚聲大哥,一直月驪月驪的叫。二人親密無間,上樹掏鳥下河摸魚,肆意時候,最是年少。月驪參加鄉試那一年,張啟山上課老是打瞌睡被夫子罰站,他站在窗旁竟也能睡著。腦袋磕在窗棱上“砰”的一聲,夫子搖頭哭笑不得。一起下河遊泳,月驪見他身上多出許多青紫傷痕,便問他怎麼回事。他也隻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個厲害。他笑得太雲淡風輕,月驪看著看著不知如何就信了。後來中了秀才,要去杭州府趕考。夏末蟲鳴盛,月明星稀,他夜裏回家,路上碰著個穿著白衣躲在半人高的野草叢裏的,他平日裏不信鬼神,此時也生出些怯意,隻大喊了一聲:“誰?!”那人竟像受驚了一樣,嗦唆鑽進草叢裏逃跑了。他還以為是賊。回到家裏,借著月光,看到自己的案台上擺了一套嶄新的筆墨紙硯。不知何人相送。第二日他背著書箱上路,在迎恩橋上左等右等也不見張啟山,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漸漸飄起來的秋雨裏麵,煙雨朦朧別情悠悠。終也沒能問清楚,張啟山他到底哪裏來的那些錢,能去買這算得上貴重的文房四寶。

如今張啟山看在眼裏,竟是沒能認出,那桌上擺著略顯殘破的樸素硯台,還是當年自己所贈那一尊。

“啟山,聽聞你在雲貴時,行事頗狠辣,不過還好站穩腳跟,西南邊陲總算清靜數載,蠻夷也安生度日起來。隻可惜你這才調回京城,我已要走。”

蘇月驪雖一直未曾離京,也對張啟山在雲貴的事跡有所耳聞。那個是非之地天高皇帝遠,苗疆蠻夷囂張,鬧事者不絕,大戰小戰不斷,數任守將都焦頭爛額。而張啟山去了不到二載,便平定了好幾場變故,從此京城裏皇帝的案頭都清靜不少。

張啟山將書案上那畫燒掉以後的灰燼歸攏到一處,隻平平靜靜望著蘇月驪:“沒什麼,也是有朋友相助。”

“如此便好。啟山。你這一回來,京城看似平靜,實則卻是天底下最大的漩渦。你自己……千萬要多珍重。我有一友人在兵部,姓齊,如今算與你同級。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隻管去找他。他為人尚算正直。”

“曉得了。”

張啟山看蘇月驪走到窗邊站定,推開雕花木窗,風雪便從屋外一點點飄落窗前,那人兩鬢竟已有霜色,發絲落在肩頭,隨風擺卷。那身影,漸漸和當年那個穿著粗布短衫,手捧舊書在窗前朗聲念的小小身影重合到一處。無人知曉張啟山會當上將軍馳騁沙場,又有誰曾料到那個西泠鎮戲班子裏養出的小娃娃有朝一日竟會成為當朝第一大才子。睜眼閉眼間,流光容易把人拋。

“啟山,你在雲貴的時候,我還時常夢到你。”蘇月驪回轉身,望著他,“有一回,我夢到你被人一箭射在心口上,我竟是像被魘住,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後來把夫人也吵醒,狠狠掐我眉心,我才痛覺,轉醒過來,竟是心如擂鼓渾身都汗濕透了。後來我半夜裏爬起來,點了燈給你寫信,信寄出去,卻總也沒見你的回音。我大概是愛操心的毛病又犯了。不知為何,這許多年,我看你,還是當初那個瘦瘦小小的娃娃。”他走到桌前,抓起那堆歸攏到一起的灰燼,在窗邊一把灑了出去。灰燼隨風散了,洋洋灑灑落在純白的雪上,點點紮眼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