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縣,縣衙,內院。
雪天裏堂屋裏有些昏暗,但王家素來勤儉持家,白日裏是不點燈的。
靠門的方桌上擺著飯菜,並不豐盛,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寒磣。菜無好菜,青菜豆腐,主食便是饅頭,倒是紮實的白麵,不過是頭一餐吃剩下的,吃不,啃起來硬邦邦的,跟一團團形似雪球的石頭沒甚兩樣,卻是王縣令吩咐廚房不要再蒸的,說已經熟過的東西,何必浪費柴火。
白發須眉的老人,麵容清臒,臉上生了些許老年斑,精神頭倒是不錯。幹枯的手使著筷子夾起一塊嫩豆腐放進嘴裏,再停下筷子用手撕下一塊饅頭一同放進嘴裏咀嚼,偶爾捧起瓷碗“呼呼嘍嘍”喝上兩口淡如清水的米粥,吃起來倒也是津津有味。
這老人便是聞名大衍的“三品縣令”王伯清了。
陪著祖父一同吃飯的王知遠,有些提不起興致來。不時吃上那麼一兩口,大多時間他手中的那雙筷子是閑著的。青菜豆腐本是清爽吃食,偶爾吃上一頓清清腸胃也是不錯。但是頓頓都這麼吃,可就有些難以下咽了。
王伯清見他興致缺缺,當即揶揄道:“都說了不要你陪我這老人家吃飯,可算是吃到苦頭了吧?!”
王知遠抬起頭來,奉承笑道:“您是做慣了監察百官諸侯,為聖上進言的禦史大夫,以身作則。作為您的孫子,我當然也要上行下效嘍。再說我陪您吃飯,盡的是孝心,出了門我娘可就讓我吃上小灶了,這您就不用擔心了。”
屋門敞開著,是為了借光。
目光掠過房門,停在院中的那顆榕樹上,幹枯的老榕樹樹樁得有三人合圍,枝條上掛滿了白雪。隨著風雪不消停,雪花的逐漸累積,一根根枝條已經被壓彎了腰,按下了頭,苟延殘喘!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我也曾做過禦史的,一想到此,王伯清感覺有些悵然所失,一時間默然無語。
三品縣令,說起來獨具一格。然而真實的情況呢?
兩月以前,他行使禦史職責,向聖上進言:“榮國公韓蘇被歹人所劫,已然一月有餘,生死不知,然而其所領之職皆是國之重任,不可荒廢一日,不然是社稷之禍,百姓之禍,懇請聖上將這些職責交予他人!”
皇帝點頭答應,終了卻是不鹹不淡說道:“眼下四海升平,黎民百姓富庶安康,朕卻聽聞邊境多有亂事發生,朕深以為憂。王卿家是國之重臣,朕引以為肱骨臂膀,想來可以為朕解憂……這樣,寒山縣缺縣令一名,你就為朕鎮守邊城吧。對了,官品就不要變動了,三品縣令以示朕對王愛卿的看重。”
好一個三品縣令,不過是他王伯清進言拿了聖上寵臣韓國公的公職,從而惹怒了聖上,以至於老皇帝對他的羞辱罷了!
從那一日起,他王伯清便成了聞名遐邇的三品縣令,官場之中貴族圈裏茶餘飯後的笑料!
當真是可笑之極!
輕不可聞的歎息一聲,王知遠對著老人勉強笑道:“待來年開春,院裏的那顆榕樹煥發新芽,想來也別有一番風采。”
言下之意便是開解被貶謫的祖父,看開一些,還是有重啟的希望的。
吃飽了的王伯清,毫不在意的直接用手抹了抹嘴巴,不矜持是他的生平做派,一如為人做官都是如此。此時聽了孫子的討喜話,當即微微一笑,不過終究是歎息一聲:“老啦……”
“老當益壯!”見老人隱生退意,王知遠趕緊出言恭維。
“急流勇退也不失為真猛士。”不想在此上與之爭辯的王伯清搖了搖頭,目光之中飽含深意,開口問道:“何謂“三月不知肉味”?”
王知遠兩眼之中的目光一陣閃爍,夾起一塊嫩豆腐塞進嘴裏,狠狠的咀嚼,宛若嚼的不是豆腐而是筋肉一般,好一陣方才吞下,卻是咬牙切齒道:“看王家!”
“三月不知肉味”本出自論語,講的是做事專心致誌,以至於忘記口中食物的味道。
然而今年中秋,聖上宴請群臣。
宴上,被監察禦史煩不勝煩的戶部尚書唐羊德揚聲問知交好友韓國公,何謂“三月不知肉味”?酒足飯飽的韓國公,指著王伯清的腦袋,打了一個酒嗝道:“看王家!”
言下之意卻是嘲諷王家所謂的勤儉持家,不過是為了官聲惺惺作態的虛偽表現。
兩個人配合的極好,引得群臣哄堂大笑。連聖上都微笑搖頭。
一個國之碩鼠,一個國之大奸,想起那兩個狼狽為奸的“壞種”,王知遠這下當真沒了半點食欲,飯菜吃進嘴裏更是索然無味,所幸放下手中的筷子,了了結束了這餐午飯。
王伯清提起韓國公不過是在講他消失三月有餘,生死無蹤,想來已然喪命。想以此“國之幸事”引得孫子王知遠,與他一同歡喜從而衝淡當下的愁苦心境,卻不想後者心中還是有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