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牒 (1 / 1)

《萇楚齋隨筆》印成於一九二九年,作者劉體信是清末四川總督劉秉璋的兒子,他一九五九年才去世,應該算新中國的人了,卻是典型的清朝遺老。所記江陰秀才趙彝鼎殉清事,說趙“視死如歸,其撐拄綱常,有功名教,死誠有重於泰山者”。並抄錄其自挽聯:“一秀亦君恩,願作聖清之鬼;五經由我讀,豈為革黨之民。”其自注雲:“豈不知匹夫匹婦之為諒?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使人不可以漢(族)外視我君為滿(族)也。”立場觀點,可謂鮮明之至。

對這些我並不特別感興趣(隻是想到溥儀在東京喊日本皇太後做親娘,被紅軍俘虜後又向斯大林申請加入共產黨,才覺得那位趙秀才死得真是太冤)。感興趣的倒是筆記中有一則大罵晚明程羽文作《鴛鴦牒》,謂其牒中以魏甄後配曹植,以漢班婕妤配梁簡文帝,是“帝王後妃亦遭輕薄”,是“倡亂導淫”,“當誅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以保存名教”。

這名教是什麼呢,大概就是趙秀才為之而自殺的三綱五常,也就是專製宗法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吧。晚明本是將亡之國,那時王綱解紐,禮崩樂壞,社會上的思想解放和文化上的創作自由,有了點空子可鑽,反名教思潮因之而起。如果清兵不入關,這傾向是有可能導致現代化啟蒙的,我想。

《鴛鴦牒》開列古名女子婚姻有“彰彰缺陷者”三十六人,為之另行擇配,各下一牒。序文中引明人譚元春之言,謂“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扳住,不能成對,齎情以死,乃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這幾句話便是它反名教的鮮明表現,也是要保存名教的劉體信氣得要殺人的緣由。

《鴛鴦牒》的三十六則牒文,有的寫得頗有點意思。比如將續成《漢書》的曹大姑,配給首席經師鄭康成,雙方都是著名學者,婚宴“以六經為庖廚,百家為異饌”,便寫得相當得體,打趣仍不失大方,能使讀者會心一笑。又如以“文姬歸漢”的女主角,配“擊鼓罵曹”的男主角,說“蔡文姬靈心慧齒,辱跡穹廬,宜續配禰正平,以胡笳十八拍佐漁陽三撾鼓,宮商迭奏,悲壯互陳”,也使人覺得痛快,因為董祀於文姬,和後來的張汝舟於李清照一樣,正所謂“齊大非偶”,曹孟德胡亂主婚,真該讓禰衡擊鼓再罵他一通。還有上麵說過的以甄後配曹植,理由是為了“慰此洛神癡賦,蒲生怨詩”,則不僅能使為這一雙才子佳人“有情無分”悵然若失的人得到滿足,也符合一般人的心理預期。

但也有寫得不太好的,如以王昭君配蘇武,“旄落氈殘之餘,咻琵琶一曲,並可了塞外生子一案”,就顯得牽強。還有武則天配給曹操,雙方的“層次”雖然相當(兩人生不同時就不必管了,大概人死後就不會變老了的吧),但目的是為了將武氏“鎖之銅雀台上,無使播穢牝晨”便近乎荒謬。而以謝道韞配潘安仁,“一則風高林下,一則美擅車中,移花就柳,端不恨天壤王郎”,那就太低估了詠絮的高才,難道她看重的隻是能逗得女人們“擲果盈車”的小白臉麼?

《鴛鴦牒》隻是篇遊戲文章,劉體信卻“上綱上線”,盡量將其政治化、意識形態化,斥之為“亡國之音”,雲:“其流毒比張獻忠李自成奚啻千萬倍,不待張李作亂,明季之人,心亡久矣,雖欲天下不亡,得乎?”他卻不想一想,究竟是因為文人寫了幾篇文章,輕薄了一下帝王後妃,便將明朝弄得亡國了呢?還是明朝的統治腐敗墮落,所標榜的名教早成爛空的臭皮囊,這個國早就“將亡”了,才出現敢於和帝王後妃開玩笑的“亡國之音”呢?

程羽文是早於劉體信三百多年的人,寫得出《鴛鴦牒》;劉體信是後於程羽文三百多年的人,寫的卻是《萇楚齋筆記》。看起來,後人也並不一定比前人高明。如今提倡和諧,思想活躍,新觀點新主張不斷見之於報端網上;對於線裝書裏的東西,則多視之為老古董,連五四先賢歡迎德先生都被譏為“落後”了。銀幕上歌頌秦始皇為大英雄,熒屏上則吹捧乾隆皇帝的風流文采,仿佛真的愛情隻能從三宮六院中產生。看這樣的“新作品”,真的還不如讀《鴛鴦牒》,雖然挨劉體信們的罵恐亦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