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筆倫紙 (1 / 1)

《千字文》有一句“恬筆倫紙”,蒙恬造筆和蔡倫造紙從此得到普遍承認,秦始皇的將軍和東漢時的太監從此登上了文化名人的寶座。《千字文》成書於宋,其實宋時便有位馬永成著了部筆記《懶真子》,對此提出了質疑:“蒙恬造筆,然則古無筆乎?”

這一問問得好。本來嘛,蒙恬是秦時人,如果筆到秦時才造出來,秦以前經史百家的文字又怎能書之竹帛,流傳至秦,焚都焚不盡呢?

《懶真子》還舉出了不少先秦有筆的證據,如《爾雅》曰“不律謂之筆”,《曲禮》曰“史載筆”,孔子“絕筆於獲麟”,莊子描寫“舐筆和墨”……結論是“古非無筆”,毛筆非蒙恬所造。這當然是有說服力的;但接下去又說,蒙恬雖然不是筆的發明人,用兔毛製筆卻是從蒙恬開始的,理由便是“《毛穎傳》備載之”。拿寓言小說裏的話作證,這就明顯不對了。

蔡倫造紙之說出於《後漢書》,其實《後漢書》也隻不過說,蔡倫由小黃門(小太監)做到尚方令(總管太監)後,監督管理過宮中應用器物(包括紙)的製造事務。所雲“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者,隻能是專業造紙的工匠,決不可能是自幼即被閹割如今身居高位的蔡倫。事實不過是由蔡倫呈進的一批紙張特別好,“帝善其能”,予以獎勵,“蔡侯紙”就這樣出了名。

至於蒙恬造筆,根本就於史無據。《史記》曆述蒙氏三世為秦將,始皇命恬破齊國,逐戎狄,築長城,修馳道,都言之鑿鑿,而無一語言及造筆,隻說“恬嚐書獄典文字”,不過是少年時的一種曆練。而秦法繁苛,書獄者眾,難道都得等這位將門之子造出筆再來“書”麼?

蒙恬後五百年,張華寫《博物誌》,才說“蒙恬造筆”,但《誌》中其他內容,如“五月五日埋蜻蜓頭於西向戶下,埋至三日不腐,則化為青真珠”之類,多均不可信。但因為蒙恬是名人,蔡倫也是名人(太監中名人不少,趙高、鄭和、劉瑾、魏忠賢、李蓮英皆是也),後人便將筆和紙的發明權歸之於他們,此皆“名人效應”,去事實甚遠。

《懶真子》不信蒙恬後五百年張華的《博物誌》,堅持說“古非無筆”,卻信蒙恬後一千年韓愈的《毛穎傳》。但《毛穎傳》壓根就是一篇寓言體的遊戲文章,“毛穎”就是一隻毛筆頭。文章假托秦始皇命蒙恬伐楚,軍過中山(曆史上並無其事,隻因中山之地多兔,兔毛製筆,故如此寫),“圍毛氏之族,拔其毫,載穎而歸,獻俘於章毫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聚而束縛”意思便是紮緊兔毛製成筆頭)。始皇遂封穎為管城子,命其掌書記,常侍左右,呼為中書君。後穎年老發禿,始皇嬉笑曰:“吾嚐謂君中書君,而今不中書耶?”此即是戲語:你頭上沒了毛,寫不出好字了。

“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是大名人,《毛穎傳》亦是好作品,此文一出,“管城子”和“中書君”便成了毛筆的別名直至如今。但遊戲文章畢竟不能充曆史文獻,《懶真子》作者卻奉假為真,對之五體投地,居然將《毛穎傳》“備載”的當成史實,自己原有的一點質疑精神完全繳了械。

民智未開之時,群眾慣於吹捧名人,膜拜偶像,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依附他們,總希望為他們“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人間的業績也總往他們名下掛。小爐匠奉太上老君為行業神,戲班子尊唐明皇作祖師爺,看似荒唐,其實無非是典籍中黃帝造舟車、神農作耒耜的通俗化,二者並無高下之分,都不過是偶像製造和膜拜的表現罷了。

輪車、舟楫和鋤犁,都是追求文明進步的多少代人不斷創改的成果,根本不可能是某個偉大人物靈機一動“造”出來的,筆和紙也一樣,決不會是誰和誰的發明。長沙左家公山戰國木槨墓中發現的毛筆,杆用竹管,一寸多長的筆頭全用兔毫,西漢時的麻紙近年來也多次在考古發掘中出土,都是蒙恬和蔡倫之前的製成品,是否定“恬筆倫紙”的鐵證。

話雖如此說,但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膜拜偶像上了癮也難得戒除。如果有人硬要相信“恬筆倫紙”,正如硬要相信三寶太監用木頭造得出比航空母艦還大的船,比哥倫布還先發現美洲,也隻能由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