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六十年了,土爾吉也老了,六十年間他一直住在緬東北的小鎮——巴默。
在巴默鎮東被當地人稱為“亂造墳”的無名山(滇西大反攻時稱五六六高地)山坡上,臉上長滿黃褐色老年斑的老軍人土爾吉按時出現在這裏。雖然老人年事已高但腰板還算挺直,無論是雨季還是旱季,隻要不遇到瓢潑大雨或生病躺在床上,他幾乎每天都像一座精準的時鍾在天麻麻亮的時候來到五六六高地,圍著戰友們的亡靈轉上數圈。
六十年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他來山上的真正目的,也沒有任何人有興趣去探究一個身處異國他鄉的貧困老兵的內心隱秘。歲月流逝,從他逐漸蹣跚的步履一看就知道他正慢慢地老去,正亦步亦趨地走向死亡,走向與昔日的戰友們同歸的極樂世界。從他慈善的容貌透出,他正平心靜氣地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五六六高地無疑是他的最終歸宿。
五六六高地上東歪西斜的“亂造墳”,空前的寂靜是當地人對它“敬而遠之”造成的,寂靜、隱秘恰好與老兵的隻身孤影形成一道孤寂的“風景”。同清晨睡在垃圾桶邊無人問津的流浪狗一樣,這道“風景”被健忘的人們忘卻在曆史的塵埃中整整六十年了,唯有這位老兵用身心守護這道有話要說的“傷痕”,似乎這道“傷痕”被喧囂的世界遺忘了,巴默也不例外。唯有高地上那些麵朝東南方向的墳頭裏的亡靈在耐心傾聽土爾吉的腳步聲,他背負著永存於記憶裏的爆炸聲和慘叫聲凝視著一位位躺在地下的戰友,心在問:戰爭到底給人類留下了什麼?是勝者的快樂還是敗者的傷痛?必須對戰爭徹底說不!毫無疑問,戰爭就是罪惡!戰爭是人類永恒的恥辱!
昨晚,巴默遠處的群山陣陣轟鳴的雷聲預示著緬北的雨季提前了。清晨剛剛下過一陣雨,為了躲過那陣雨老土爾吉上山晚了一些。空氣中透出絲絲涼意,他穿上一件稍厚的白短袖襯衫,一條咖啡色的隆基(筒裙),趿著一雙人字拖鞋,右手拿著一串佛珠,左手握著一把雨傘出門了。這裝束,如果不是脖子上掛著一根金剛結連接著當年阿媽送給他的鑄拓和情人送的小銀嘎烏這些藏人特有的精神飾物外,沒人能分辨出他不是一位緬甸人。
五六六高地那場稱為“奪命競賽”的戰役勝利後,土爾吉就為自己立下一個終身的誓言:永遠定居巴默。準備用接下來的人生為陣亡在五六六高地的戰友守靈,用藏人祭奠亡靈的方式為他們超度,為他們吟誦《度亡經》,立誓在今後的歲月裏隻要還能移動自己的雙腿,超度的經聲就會像經堂裏供佛的油燈那樣不滅。六十個寒暑彈指般過去了,土爾吉——作為一名藏族遠征軍老兵,用意誌、體能和承諾兌現了自己的誓言。
五六六高地上泥土的“硝煙”一直彌漫在他的記憶裏,記憶裏他同戰友們擁擠在一起。他常常在同“亂造墳”裏的戰友通白(活人講給亡靈的話)時說:“嘿嘿嘿,夥計們,我的餘生隻剩下了使命,如果到了血管裏的血液不再流動的時候,你們就在天堂的門口排隊迎接我吧。”
踏上五六六高地,在他六十年如夢如幻的感覺中,三營的戰友們個個像剛入伍的新兵一樣,穿著嶄新的軍服搶著跟他聊天,不同的是他們的姿態各個不同而已。的確是這樣的,他每天踏入墳場遇見的第一位亡靈便是那位坐著抽煙的二連三排一班的班副賀有光,唯有靠回憶才能恢複聽覺的他就聽見賀有光在叫他,“嗨,醫療兵,我快沒有煙葉了。最好帶些四川崇慶州的‘州煙’來。在四川瀘州集訓的時候,抽川煙上癮了。”“好的,老哥子,我明天就給你帶上山來。”“中(行、好)。”賀有光用濃鬱的河南商丘話說;賀有光的旁邊是當年在岔路口殺死日軍報務兵的山東籍老兵肖淑貴,此人是標準的山東大漢,他胡子拉碴蹲著在喝酒,“哈哈,土爾吉,你不知道,我昨晚又喝醉了,迷糊中看見我們村的小腳媒婆正牽著我的心上人二妞朝葫蘆村趕,心想,二妞不是和我定親了嗎?怎麼還跟媒婆勾搭在一起,我氣壞了,抄起鋤頭朝她們追去。快要追上的時候,奶奶的,二妞沒了,我正氣不打一處來時,看見小腳媒婆的紅褲衩跑掉了,露出圓圓的肥屁股,我的那玩意兒一下子就硬起來了,但就是夠不著,你說,急人不急人。”土爾吉笑了笑沒有吱聲;拐過一個彎,特別嗜睡的湖南籍戰士王大憨永遠睡不醒似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他笑著繞開王大憨;看見貢布習慣性地盤腿打坐,這個坐姿一看便知道是草原人特有的姿勢。“嘿,土爾吉,雍金瑪帶著兒子小貢布來看我剛走的第二天,你說讓我高興不高興,雪上飛從大麵城來看我了……”土爾吉正準備陪著貢布拉拉家常,剛站定就聽見躺在墳墓裏的戰友七嘴八舌地叫他,“嗨,土爾吉今天怎麼不理我呢?”“老弟,別急,我土爾吉隻有一張嘴啊,馬上就來。”“哼,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哩。”“嗨……”“嗨……”亡靈們爭先恐後搶著要同土爾吉說話,“別著急,一個一個地來,我土爾吉隻有一張嘴啊,夥計們。”他應酬著。
在安撫戰友的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肘被一股力量拉扯了一下,不過拉扯的力量並不大,在站穩腳跟後,轉身看了看,一張笑盈盈的娃娃臉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嗨,這不是二班的小華仔嗎?”土爾吉在叫出他名字的時候,小華仔的麵孔消失了,但小華仔的歌聲卻從遙遠的六十年前徐徐朝他飄來,熟悉的歌聲在耳際縈繞。土爾吉隨著歌聲也跟著興奮地哼唱起來:“家是我所戀的/雙親兄妹是我所愛的/但是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熱愛的……”
小華仔這位不到十七歲的南洋華僑的後代,大反攻時隨著他的舅舅一起從馬來西亞到滇西,這批華僑共兩百人參加到大反攻的行列。他們絕大多數做汽車駕駛的教官,專門培訓開汽車的駕駛員,當時滇緬公路是唯一的運輸線,需要大量的司機,這些從南洋來的機工,許多人懂技術,他們的家園被日軍占領後紛紛回到祖國,為抗戰效力。小華仔的舅舅被編入運輸十二大隊,在畹町至下關的三百多公裏的滇緬公路段,開著奔馳柴油車運送補給。令土爾吉終生難忘的是,旱季末的一個下午,小華仔的舅舅開的車拉著一車的食品和帳篷被日軍的飛機炸彈擊中了,他的舅舅受重傷,生命危在旦夕,小華仔急得不知所措哇哇哇地大哭,不停地呼喊救命。當土爾吉趕到的時候,小華仔的舅舅拒絕土爾吉的急救,說:“大陸同胞,我知道我的傷勢,我快死了,救也是白搭。”心急如焚的小華仔卻跪在地上求土爾吉救救他,他舅舅勉強擠出微笑對小華仔說:“阿仔,謝謝了,記住,舅舅和家裏人是怎麼死的,是為抗戰而死的,中國人是不會做亡國奴的。就像《光華日報》教機工們唱的那首歌。”小華仔含淚點點頭。“孩子,振作起來,我們一起來唱。”“家是我所戀的/雙親兄妹是我所愛的/但是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熱愛的……”歌沒有唱到一半這位華僑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小華仔突然哭叫著站起身來,“狗日的日本人,老子對你們恨之入骨。”說著抓起槍對低空飛行的日機射擊,與此同時,四架機翼上繪有鯊魚圖案的美軍飛虎隊的P-40戰鬥機出現在天空,日機倉皇而逃。從那一刻,小華仔說什麼也不走了,他被補充在土爾吉所屬的三營二連一排二班。在土爾吉對小華仔的最後記憶裏,這位塌鼻梁大眼睛的小戰士是頭部中彈而亡的,當他替他包紮好時,他已奄奄一息了。他對土爾吉說:“你還記得我的舅舅嗎?他知道他不行了,所以拒絕包紮,但我還年輕,還不想死啊。我的爸爸媽媽是被日機炸死的,剩下一個妹妹,寄養在舅爺家,我是偷著離開她的,之前答應給她帶她最愛吃的馬來西亞芒果汁軟糖,軟糖是用白砂糖、濃芒果汁、棕櫚油、檸檬做的,好吃極了。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太愛她了。”說罷開始嗚咽起來。當時,土爾吉對他說:“小華仔,你不會死的,為了你妹妹,為了勝利,我們一起唱《祖國我所愛》那首歌好嗎?”他們一同唱起來,當土爾吉隻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小華仔已安靜地閉上了眼睛,那張可愛的娃娃臉從此消失了。
在土爾吉眼裏戰友們的模樣依舊清晰,表情像是去參加草原的賽馬會,看不見血腥、看不見硝煙、看不見累累的傷痕,唯一跟六十年前不一樣的是,六十年後這些昔日的戰友個個談吐非凡,仿佛在曾經是血雨腥風的土地上吸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用年輕的軀體築起堅硬的壁壘,仿佛生與死的哲學命題在他們的口中已經找到了完滿的答案,令土爾吉伸舌敬畏。
一旦步入五六六高地的“亂造墳”,土爾吉的身體就有一種輕飄空靈的感覺,就有一種寧靜的親切感和歸屬感,生命中的浮塵便在用年輕肉身奉獻的土地上一點點濾掉了。在血雨腥風中幸存下來的土爾吉,用了一生的時間思考和實踐佛善理念。在對待生命及生與死的輪回命題中,他終於悟出:大地是人的身體和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是靈魂和情意的組成部分,是生命永恒的延伸。康巴人根深蒂固的生命理念中,大地等同於人和神,是有生命的,充滿了思想和靈性,是自然和人融為一體的境界,是佛的境界。因此,緬甸,這個被稱之為“萬塔之國”的佛教國度,成為他的理想棲身之地。
每天早上六點半至八點半,老土爾吉都會以軍人的時間概念來這裏誦經,誦完經後照例同戰友們“聊”上一陣。今天也不例外,意外的是他正準備離開時,剛好一隻白尾鳥站在寫有“中國遠征軍八八師三二〇團三營全體陣亡將士之墓”的青石碑頂端,當它發出呼朋引伴的鳴叫聲時,在上麵拉下數粒鳥屎,“秋秋秋(驅趕聲),你們這些討厭的小家夥,拉屎也不選個地方,秋秋。”他用傘在空中比畫了幾下,受驚的白尾鳥撲棱著濕漉漉的翅膀飛走了。他將雨傘夾在腋下,騰出手來在地上拾起一片幹淨的樹葉,用它仔細地把石碑上的鳥屎擦掉,然後湊近墓碑用手指肚摸了摸刻字凹下去的溝槽,溝槽裏用紅色油漆填寫的字模糊了,顯出同青石碑一樣的顏色。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長眠在地下的戰友在說:“等過幾天為寺廟打製的銅板雕花換回了工錢,再選擇一個晴朗的日子,就去買紅油漆把這些字重新填紅。”每年一次,這是土爾吉給自己訂的規矩,今年是第六十次了,他發誓,隻要他活著,戰友紀念碑上的字就不會模糊。
土爾吉靜靜地在墓碑旁站了一會兒,隨後平靜地朝東邊的佛塔走去。佛塔的東麵距寺廟有一段距離。佛塔離五六六高地約莫要走半個鍾頭,圍著佛塔轉十三圈後再步行一段路程就來到寺廟的正門。他麵對正門雙手合十深深地三鞠躬便圍著寺廟轉三圈。六十年來,他從未踏進這座寺廟的大門,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六十四前自己被絨布寺驅除之後從此不敢再跨進寺廟,擔心自己與女人交媾的晦氣會玷汙寺廟,更何況自己還在戰爭中“殺”過人。佛規中一係列的禁忌限製了他的腳步,這些秘密一直掩藏在內心深處,隻要看見金碧輝煌的廟宇,他就會下意識地望而停步,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是永遠沒有資格進入寺廟的紮洛。
六十年來土爾吉一直守住這一規矩,盡管他知道熊朵草原流傳著一個真信佛和假信佛的故事。故事講一位地位低下的宰牛人至死都認為自己因殺生太多,是一個該下地獄的人,於是抱定一死的決心走下懸崖,這一過程被一個口口聲聲自詡自己是虔誠的佛教信徒的人看見了,在自詡者的眼中,宰牛人非但沒有掉下懸崖粉身碎骨,而是從天空的雲端裏伸來一束彩虹,托住宰牛人升到了天國。自詡者眼紅了,他順著宰牛人的足跡縱身跳下懸崖,但他的線路恰恰與宰牛人相反,自詡者摔得粉身碎骨。
他深信宰牛人對佛的心誠與他對佛的心誠是一樣的,世俗的眼光是難以剝開真偽的。
回到南蘭路自己的小作坊已是十點半鍾,照例在小作坊裏屋東麵的佛龕上點燃一炷香後,便麵對升騰的煙柱雙手合十祈佑平安。隨後來到臨街的作坊開始幹活。作坊的周圍擺放著銀匠的工具,與其他銀匠鋪不一樣的是,當過軍人的土爾吉,他的作坊是整潔有序的。為了在製作中各種工具伸手可得,他做過精心的安排,哪些位置是放置二十四根圓頭的、平頭的、空心頭的、月牙頭的這些專用小鋼釺的;哪些位置是放置鬆香、清油、稀硫酸、白礬水、煤油燈、吹筒這一類的;那些位置是放坩堝、木炭、鐵錘、鐵砧和鑄鐵模具的,一切都像當醫療兵時候的醫療箱裏的藥品和器械的放置,井井有條,每天的工作就在井井有條中展開。
小作坊在十一時左右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喂,你是南蘭路五十三號的唔土爾吉(緬語稱呼長輩時要在長輩的名字前加上‘唔’的發音。)嗎?喂,喂……”新來的郵遞員蘭坤大聲問道。
正在用小錘認真敲打著銀器的土爾吉感到一股股氣浪灌入耳朵,知道準是有人扯起嗓門在喊他。他停止敲打,扯起筒裙的裙擺揩了揩汗漬漬的手心,隨手拿下戴著的老花鏡(用一根銀鏈連接著眼鏡腿架),很明顯,他在工作或看信件或看藥瓶上的說明的時候就會戴上這個晚年的最好幫手。一頭銀色的寸發配上老花鏡證明他已至耄耋之年。老土爾吉起身眨巴著幹澀的眼睛,調整著取下眼睛後裸眼的焦距,半天才看清一個豁嘴的斜挎著郵包的郵遞員正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呼叫。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後朝新來的年輕郵遞員擺擺手,笑了笑,大聲對郵遞員說:“我的聽力不好,怎麼,你們郵電所換人了,老昆汀呢?”
因老土爾吉的聲音過大讓新來的郵遞員將頭偏向另一側像在躲閃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而是一個勁地點著頭從郵包裏取出一封信,用手指指上麵寫著的土爾吉三個字。
土爾吉重新戴上眼鏡仔細辨認,看清楚自己的名字和下麵的落款地址便朝新來的郵遞員點點頭,向郵遞員示意這封信是寄給他的。
郵遞員將信用右手遞給他後飛身跨上自行車,熟練地蹬踏著腳踏板一路摁著鈴鐺朝下一個投遞點奔去,盡管泥巴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稀疏,但一路叫響的鈴聲仍然張揚著這位新來的年輕人的活力,在路邊啄食的雞聽見如此急促的鈴聲一個勁地扇著翅膀跑得老遠。
土爾吉微笑著目送這位冒冒失失的新手,心想郵電所一定換人了,昆汀一定是到了退休的年齡。並責怪自己老昏庸了,剛才應該問問老朋友昆汀的情況。直到凝視著年輕人騎到斜對門坤桑家的修理鋪把自行車斜靠在一根木頭電線杆上,他才慢慢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但心裏一直想著從前送信的昆汀,顯然把來信放在了第二位。他並不急著看信,知道每年的這個時節都會來這樣一封信,信裏的內容年複一年地重複著一個邀請,就是“緬甸遠征軍老兵協會”召集活著的戰友們的年度聚會,反正到時按照信上指定的時間去就行了。倒是老朋友昆汀的突然消失引起了他的猜忌和不安,他用上牙輕輕咬住下唇,抬頭看著天空想了想,“昆汀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作坊了。”
昆汀是一位和善的克撳人,年齡在五十五歲左右,在結婚後的十五年間,一鼓作氣地生下七個孩子,除上班外就是幫助妻子打理地裏的農活,家境貧寒。土爾吉認識他時,他那輛郵電所配發的自行車上,除了郵包外,背上背著的不是老四就是老五,自行車後的支架上不是老六就是老幺,土爾吉經常在半飽的狀態中接濟這位郵遞員一家。在孩子們陸陸續續長大成人後,昆汀的家境才慢慢有所改變,改變的直接印象是,昆汀終於有一點點空閑時間坐在作坊外的門邊同他聊天。從認識昆汀到現在他從未看見昆汀穿鞋,永遠是光著腳丫。
旱季無雨的空閑時間,昆汀送完最後一個郵包、一封信或一份報紙後,便來作坊歇歇腳,來這裏過嚼檳榔的癮,像那些抽大麻的人一樣上癮。隔壁有個聾啞女孩翁珊樹芝擺了個售檳榔的小攤,一個簸箕大的木盒裏裝有十來個鐵皮罐,裏麵裝有不同的香料,聾啞女把一片片樹葉刷上石灰水後,在上麵放上幾粒檳榔,再分別從鐵皮罐中取出各種香料同檳榔放在一起用樹葉裹上,一個個加工好的檳榔就做好了。昆汀每次都買上三個,然後坐在一個他從郵電所帶來的繞纏漆包線的線圈,這是他的專用“凳子”,坐定後開始大嚼檳榔。他告訴土爾吉:“這玩意兒,一旦想起來,嘴裏就有一種特別發酸的感覺,不嚼心裏癢得難受。”昆汀患有嚴重的肺病,老婆卻是一個大煙鬼,緬甸的女人們盛行抽雪茄,他說他一聞到煙葉味就狂咳不止。
知道這事是在多年前一個炙熱的午後,昆汀在作坊門前的地麵用麵盆澆上水來降地溫,營造一份涼意。他一邊澆水一邊愜意地嚼著檳榔,在向土爾吉形容自己的老婆吞雲吐霧時,他愁容滿麵地吧唧著嘴,說:“一旦聞到那煙味咳嗽時就感到肺葉完全被震碎了,覺得自己的肺完全變成了一團稀泥。”看著昆汀難受的形容,土爾吉就會凝視著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在地上斑駁的光影,很容易將這些斑斑點點的光影視為昆汀咳爛的肺葉的碎片。
“抽個時間一定要去看看昆汀。”土爾吉端視了一下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小楷字跡,不用說就是“緬甸遠征軍老兵協會”楊會長親筆手書的。楊會長住在孟莎,距巴默有兩小時的汽車路程。他撕開信封,裏麵裝有一張折疊好的粉紅色的紙,打開一看,上麵是用油墨印刷的文字,上麵寫著:“尊敬的土爾吉先生:今接到中國遠征軍老兵協會通知,今年五月將在中國雲南昆明舉行二戰遠征軍老兵頒發紀念章慶祝活動,邀請在緬甸健在的老兵參加,屆時由中國國家領導人親自向遠征軍老兵頒發紀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