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崗山戰役的第五天淩晨,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四架B-25轟炸機向龍崗山日軍陣地進行了第一輪俯衝轟炸,重炮團的一枚枚榴彈炮呼嘯著越過土爾吉的頭頂,地空協同的密集打擊使龍崗山日軍陣地上一時間硝煙彌漫,滾滾的濃煙形成蘑菇狀雲朵遮天蔽日。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日軍四天來承受了這般毀滅性的打擊,依舊頑強地堅守在龍崗山的主陣地。
戰鬥呈現膠著狀態,雙方以“進攻——退守——退守——進攻”的拉鋸形式進行著。第四天午後,土爾吉在泥濘窪地裏用蘸有酒精的鑷子替一位班長把小腿肚上的密密麻麻的蛆蟲刨掉,痛得那位班長哇哇大叫,慘痛的叫聲恰好被從身邊跑過的貢布聽見,貢布看見是土爾吉便放慢腳步,意外興奮地用藏語向他問好。蹲著的土爾吉也起身回敬了貢布的問候,並叮囑說:“三寶護佑你,貢布,千萬小心。”衷心的祝福送著貢布端著機槍朝山頭衝去。被全師響亮喊出的綽號叫“戰神”的貢布,這段日子裏像是戰神附體了一樣,有如神助,屢建奇功。
命中注定的那一別,竟然是引子中的那一幕。
這一結局是令土爾吉萬萬不能接受的,但也是必須接受的現實。來自康巴的遠征軍戰友們就土爾吉知道的陣亡官兵就有二十七人。在大西訓練營的合影照片上,他們留下了最後的紀念。最讓土爾吉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昨天下午原本是可以同貢布聊上一陣的。他清楚地記得,當時他背著一位傷員正穿過一片鬆林,鬆林的空地上二十一個日本軍人圍成圓形坐在地上,所有人的雙手都放在腹部,手裏握著手雷,這是自殺的前奏,恰好這時他看見貢布帶領的敢死隊從不遠處跑過,他沒有叫停他們來消滅這群鬼子,而是默默地目睹日本軍人拉響了手中的手雷。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敢死隊隊員,他們掉頭看著彌漫的煙霧中逐漸清晰的土爾吉身影,貢布朝他高高地豎起拇指以示招呼,這一動作成為他看見身體完整的貢布的最後記憶。
“貢布,三寶護佑你!”土爾吉高聲為他祈福,但仍然心有餘悸,“如果貢布能炸掉碉堡並保住性命,那就老天保佑了。”他來不及為好友打這一卦了,不能從卦跡中來判斷是去得還是去不得了。土爾吉揉了揉充滿泥沙的眼睫毛,透過濃煙和塵土他隱約看到,貢布的腿被機槍子彈打中了,他顯然是帶著槍傷爬到了日軍的碉堡下並拉燃了炸藥包的導火索,在炸藥包未響之前,根嘿嘿的助威聲響徹天際。
“貢布,貢布,三寶護佑,你不會死的!”土爾吉的喊聲剛出一半,龍崗山最後的碉堡一聲巨響,一團巨大的蘑菇狀的黑煙夾帶著橘紅色的火焰騰向天空,搶先在蘑菇狀黑煙前向四處射散的是混凝土碎塊、人的一隻胳膊、一條腿、一頂美製M-1型鋼盔……
巨大的爆炸聲突然使土爾吉失去了聽覺,整個腦袋嗡嗡作響,隻感到自己的喊聲被這巨響淹沒了。“貢布完了!”他下意識地用手將套在脖子上的護身符移至額頭,用力將它摁在額心,默念祈禱的咒語,“那嘛那加鬆切,桑吉那加鬆切,曲那加鬆切,那嘛意當公秋那加鬆切……”直到護身符在額頭上摁出了血印,那一刻他聽見了自己無所顧忌的哭聲。
巨響後不久,通信兵陳良富使用B-43步話機蹲在土爾吉身旁的炸彈坑裏,用抑製不住的興奮大聲對著話筒向指揮部報告說:“大象大象,山貓咬死最後一隻老鼠,大象大象,山貓咬死最後一隻老鼠,大象大象……”
“報告,我親眼看見一班長貢布用炸藥包炸掉了日軍的碉堡,喂?什麼?喂?我聽不清楚,喂,我——”從通信兵的表情上土爾吉判斷,指揮部顯然要絕對肯定的答案。
“喂,喂,報告,報告,聽得見嗎?我是三營的代理營長黃通才,報告代理團長,我敢拿我的腦袋擔保,我們三營已經拿下龍崗!已經拿下龍崗,現在我們全營隻剩下十一人,三名醫療兵,其中兩名是女的,實際作戰人員隻有八人,請求指揮部迅速增援,請求指揮部迅速增援!”代理營長黃通才迅速從通信兵手裏搶過步話機,對著話筒大聲回答團指揮部對通信兵的質疑,這位臨時營長已是從昨天至今天接替營長職務的第十二位接替者了,之前的營長除兩位重傷活著外,其餘的已全部陣亡。
“勇敢的藏人兄弟,我一定為你請功,沒有你的亡命,我們全營完蛋了。弟兄們,衝上去!”黃營長一聲令下,全營僅存的八名官兵向龍崗山頂衝去。
土爾吉極度驚慌地處在對貢布生死不明的猜想中,但此刻從黃營長略帶喜悅的報告中大膽判斷出,龍崗山的最後一座日軍碉堡被攻克了。同時,一股股喜憂參半的淚水溢出眼眶,“完了,完了,貢布完了,雖然戰役勝利了,但冒死救過我的恩人肯定完了。”他迅速翻身仰躺在炸彈坑裏,握拳的右手重重地砸向泥土,靈魂出竅似的望著天空任隨淚水橫流滿麵,“貢布兄弟,你最終還是沒有躲過魔鬼的召喚,與康藏高原參加遠征軍的同鄉、戰友——烏金、桑珠等弟兄一同陣亡了。不知道三二〇團的同鄉楊挺畢、馬群英、向代秋還活著不?貢布好兄弟,我們勝利了,但惡魔卻把你的生命帶走了……”
“醫療兵,醫療兵,土爾吉,土爾吉,快來啊,快來啊,這裏有人還活著,貢布還活著,你的老鄉還活著,哈哈,貢布居然還活著,土爾吉……”時高時低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從山岡上傳來。
“什麼?什麼?大聲點!”暫時失去聽覺的土爾吉用手罩在耳邊問。
“他媽的,難道你聾了不成!你的老鄉——貢布,貢布——他還活著!”黃營長吼道。
沉浸在悲傷中的土爾吉被耳邊突然傳來的格外狂喜的呼叫聲驚醒了,他逐漸聽清楚了戰友們傳來的貢布還活著的消息。霎時,癱軟的身體被意外的喜訊激活了,身體像緊壓後的彈簧突然鬆開那樣嗖地一下彈將起來,快速將擔架扛在肩上,再也顧不得什麼腳下的死人堆了,他像一頭受驚的被獵人打散的梅花鹿看見媽媽那樣箭一般朝龍崗山頂飛去。
“貢布,好兄弟,一定挺住啊!堅持住啊,我來了。”土爾吉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喚著正躺在代理營長臂彎裏的貢布。距他們不遠的一人高的土坎下,一個被炸斷了雙腿的日軍少佐血流如注地痛得嘰裏呱啦直叫喚,浸透鮮血的軍褲被炸成布條黏貼在血肉模糊的殘腿上。
土爾吉顧不上他的求救了。他看見貢布眼睛似睜非睜,整個眼縫裏完全看不到一絲黑眼珠在遊動,預示死亡的眼白占據了整個眼縫,緊閉的嘴裏死死咬著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係著的一枚762毫米口徑的子彈頭,子彈頭是藏人認為可以辟邪的帶來好運的飾物。他扯住護身符的繩子沒有用力就拉出了嘴裏的子彈頭,憑借經驗判斷,這是死亡前的征兆。“貢布,你不能死,堅持著,等趕走了日本人,戰爭一結束,就是背我也要把你背回你的麥塘草原。”他一邊呼喚貢布一邊去握他的手,一握是空的,一隻手沒了,他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當土爾吉用肘揩幹淚水看清楚躺著的貢布時,發現貢布的整個右臂和左腿都被炸飛了,左腿上還留著小半截股骨。
土爾吉趕緊掏出一個急救包將炸得血肉模糊的右肩包紮起來,被劇痛弄醒的貢布無力地睜開了雙眼,他遊離的眼神在迅速掃過每一個戰友的臉後,將目光落在與土爾吉的對視中,勉強在幹裂的嘴角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努力伸出左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兄弟,你不要再勸我說開心的話了。”他努力挪了挪身子,想盡量使自己舒服一點,“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缺胳膊少腿的,像一頭摔壞了腿腳的沒有用的騾子。”貢布苦澀地笑了。
“都啥時候了,你還開玩笑,我真服了你們這群似乎沒有痛感的藏人。”代理營長感動中搶過貢布的話頭說,“好了,沒事的,弟兄們不是無情無義的,兄弟我一定要為你請功。”代理營長的話還沒有說完,貢布又昏過去了。
“康巴男人真他媽有血性!有種!”營長重重地揮拳砸在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