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開路經念到此時,貢布的哽咽聲突然傳來,根嘿嘿的吼聲卡在喉頭,“戰神”帶著康巴男人獨特的根嘿嘿的助威聲升天了。土爾吉睜開眼睛看著行將離世的貢布,仿佛看見益西堪卓伸出一道紅色的霞光罩在貢布的頭上,他開始觀想這道光流向貢布體內,淨化他的身體和靈魂,把他從死亡的混亂和痛苦中解脫出來,施給他永恒的安詳。觀想停止後,土爾吉迅速地抓住身邊一縷被戰火燒焦的蒿草塞進貢布的嘴裏,用藏人的死亡觀念借此為他還魂,但為時已晚了。他看見貢布已經慢慢地合上了雙目和嘴唇,平靜的表情裏透出因獲得超度後的某種滿足,沒有絲毫的痛苦。他轉過臉對土道和波瑪說:“這個時刻貢布正平靜地朝天堂走去。你們追了這麼遠,盡到了家族的複仇責任,你們的行為也化解了藏地難以化解的千古仇殺。但貢布是超越部落恩怨的抗日大英雄,我們一同為他祈禱吧!”
“嗡嘛呢叭咪吽……”化幹戈為玉帛的土道和波瑪為貢布吟誦著六字真言。
土爾吉從距貢布不遠的土坡上采摘來褐黃色的穀莠草,按藏人的規矩,為亡靈開路的喇嘛要用三根針形的草插進亡靈頭蓋骨上的“天眼”,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插,第一根草順利進去了,接下來第二根第三根也進去了,那一過程,緊張得土爾吉滿頭大汗。
“解脫了!”當這句話從土爾吉嘴裏滑出的時候,心裏長期壓抑的負疚感嗖地離開身體消失在空氣中,頓時,身體輕飄飄地像呼吸一樣輕鬆自在。他深深感悟到,這是一句雙關話,既是為貢布說的,也是為自己說的,他暢快地吸進一口氣,直到吸入的空氣填滿胸腔的時候,他收圓嘴唇將憋在胸腔裏的空氣急速送出,雙手緊握拳頭舉過頭頂狂吼:“解脫了!解脫了!”就在聲音消失在山巒間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朝天空發問:“這就是佛說的‘涅槃’?難道這一刻我的‘悟’即佛說的是善良的、無傷害的、是值得慶幸的?難道我進入了佛說的一種不生不死的、永恒的狀態無欲涅槃?”一股從未有過的幸福在全身回蕩。雖然此刻沒有佛經故事中描繪的證悟有五彩的花雨伴隨,眼前戰火的硝煙還未退去,但他內心的暢快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他沉浸在解脫的快樂中,幸福的淚水打濕了臉頰。
增援部隊陸續到達,一位戴眼鏡文質彬彬的中尉朝土爾吉走來,“醫療兵土爾吉,我是日語翻譯,坎下的那位少佐說他也是佛教徒,請求你替他超度,意思是讓他死得有尊嚴。哼哼,我認為他有些異想天開。”
“佛教徒還殺人?何況我又不會念日本語,怎麼替他超度?”土爾吉搖搖頭表示拒絕。
“怪了,那位少佐說他聽到了你用日語念誦的經文,難道你們藏語和日語有相同的地方?”翻譯用手正了正眼鏡架不解地問。
土爾吉睖了翻譯一眼,很不開心地說:“不會吧,我們才不會跟魔鬼有相同的地方呢。”但還是帶著極大的好奇心朝土坎下走去。走到少佐跟前,土爾吉試著用了一句藏語跟少佐打招呼,少佐並沒有任何的反應,他車轉身看了看跟來的翻譯,用少佐的毫無反應來質疑翻譯剛才的設問。
翻譯學英美官兵那樣攤開手聳了聳肩,意思是我怎麼知道?然後嘰裏呱啦地對少佐說了一通,在少佐嘰裏呱啦地回答後,翻譯回頭對土爾吉說:“他執意請求你為他超度。他還說,兩國交戰各為其主,雖然他們今天戰敗了,但他理應獲得有尊嚴的死去。拜托了,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國人。”
聽了翻譯的解釋土爾吉覺得少佐的話有道理,“好吧。”連他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同意的話已脫口而出,他麵朝翻譯雙手合十,然後平伸出手示意翻譯離開,翻譯又做了一個聳肩搖頭的動作離開了。
麵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殺人者,那浮腫的臉上覆蓋著一層煙熏火燎的焦黑,焦黑的上眼皮裏麵的眼珠在痛苦地左右移動著,少佐在盼望外力將他致死,以便盡快結束痛苦。少佐依舊躺著等待佛的召喚,報應在他身上或許誘導著他完成了由“獸”到人的轉變,這是近半年來同日軍殘酷廝殺後得出的判斷。擦肩而過的死神讓土爾吉贏得了機會,他想,“你可以用武力擊敗日軍,但很難征服他,他們是一群認死理的暴徒。眼下征服他的機會就擺在我的眼前,機會要我征服他。如果他像他自稱的那樣是一位佛教徒的話,他一定在心靈的深處掩藏著善,獸性是外力強加的,因為人類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武器或智慧,而是人類利他精神所孕育出來的無私無畏。所以,我必須在精神上征服他。”
他從腰間背著的水壺裏倒出水捧在左手心裏,以藏人的超度儀式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蘸上朝少佐的額頭灑上三滴淨水,說道:“洗淨你的罪惡吧。”他是站著替他超度的。
時間在吟誦中分分秒秒地流逝,少佐滿含熱淚吃力地睜開浮腫的眼睛,尷尬地擠出一絲感恩的笑容。可以看出,這位因傷過重隨時會斃命的軍人從變形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並準確表達致謝的意思,是用最後的心力來完成的。他用手顫巍巍地指了指血肉模糊的腰間別著的“王八盒子”,示意土爾吉把它取出來。土爾吉蹲下從少佐腰間的槍套裏抽出槍,少佐伸出拇指和食指做成手槍的形狀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吃力而很有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土爾吉幫助結束他的性命。
鬼使神差的局麵出現了,那一刻土爾吉居然毫不回避地伸手接過了手槍,叫來翻譯轉達他送少佐的最後一句話,他說:“知道嗎?我的家鄉有句諺語叫有本事的老虎不吃求饒的兔子,我成全你了。”後來他反複琢磨那一瞬間是鬼使神差還是命中注定,他不得而知,認為兩者相互雜糅在一起。當翻譯轉述完他的話後,他手裏的槍響了,與此同一瞬間少佐的頭猛地偏向一邊。土爾吉懷著一顆悲憫的心幫助這位沾滿中國人鮮血的敵人結束了他罪惡的生命。這是土爾吉參加滇西反擊戰以來第一次殺掉敵人。
槍響的轟鳴聲快速“灌入”他的耳道,那一刻他的腦袋像迸裂成無數個碎片,對人性和神性的理解在故鄉的柔情和異鄉的慘烈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裏,終於在扣響扳機的那一刻找到了四年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答案,佛陀在菩提樹下頓悟的靈感像雷雨前的閃電從德幹高原傳來迅速植入土爾吉的靈魂。戰士和佛教徒的雙重身份在殘酷的戰爭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體驗,這個體驗在碎片上寫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個體,一旦麵臨野獸一樣的軍隊的淩辱,慈悲為懷的菩薩心裏也充滿了憎恨,真正表達了生命的最高境界——愛和友善,當然也包括他對貢覺措的愛。他在扣動扳機的同時獲得了對生命的終極感悟。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土爾吉用吃奶的力氣將“王八盒子”朝遠處丟去,狂吼根嘿嘿!根嘿嘿!根嘿嘿!隨後,爆發出“哈——哈——哈……”的狂笑,笑聲響遍了整個山頭。一句藏地的著名諺語印證了他此刻的心境——“當你第一次真正大笑你自己的那一天,你便成熟了。”
如此放浪的笑聲引來了所有人的注視,他們或搖頭或咧嘴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個醫療兵肯定是瘋了。”他清楚地知道這誇張的笑聲是故意的、刻意的,這帶著強烈表演欲的笑聲在他過去的生活中是從未有過的,是空前的,是格外張揚的,特別對在與其他民族相處過程中尤為顯得拘謹和內斂的藏人而言是反常的。
如今這種拘謹和內斂在土爾吉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他從貢布腰上解下那麵被炸得殘缺不全浸透貢布鮮血的格薩爾戰旗,心想,“這麵旗幟和阿媽返送給我的金剛結還有貢覺措的禮物將伴隨我一生。”他戰抖著雙手慢慢疊好旗幟,裝進醫療箱。
當他邁開步子在眾人目光的簇擁下朝三營僅存的弟兄們走去的時候,一個重生的土爾吉似乎在大徹大悟的笑聲中看到涅槃中新的自己,此時,“移動”的笑聲一聲高過一聲,在山峰上盤旋一陣後,像放飛的信鴿徑直朝熊朵草原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