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貢布!”在土爾吉的呼喚中,貢布再次蘇醒過來,“土爾吉,我對不住你,過去我一直欺負你是一個紮洛,從心裏瞧不起你。沒想到這幾年的相處,你是一個真正有著菩薩般心腸的好人,我冤枉你了。”
“嗨,都啥時候了,你我如親兄弟一般,況且我本身就是一個紮洛啊。難道它會影響我們之間用生死換來的情義嗎?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一道活著回到家鄉去。”
貢布聽了土爾吉的這番話後嘴角擠出一絲充滿絕望的笑容,說:“兄弟,我已經看見了死亡的入口,戰鬥未打響前我打了一個盹,夢見一個全身是黑皮膚的女人伸出蜘蛛一樣的手揪出我肚中的腸子,我曾聽見嘎巴(巫師、釋夢人)說,做這種夢一定是死亡前的征兆。我快要離開陽間了,離開前有兩件事求你幫忙了。”
“嗯,你說。”
貢布抽回被土爾吉握住的那隻剩下的左手,顫巍巍地磨蹭著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摞關金卷遞給他,“這是在麥山戰役時用命換來的五千元嘉獎,還有一枚康定阿婆們送的金戒指,戰爭結束後替我去一趟麥塘,用它來陪命價,剩下的給家人。這樣一來,我的老婆雍金瑪和兒子小貢布,以及家裏的所有人都不會在仇殺中過日子了。”
“貢布,你不會死的。”土爾吉接過錢傷心地嗚咽起來。
“土爾吉,看你,又像個姑娘似的流淚了。”貢布伸出手捏住袖口顫抖著替土爾吉揩掉眼淚,“兄弟要改掉遇事愛哭的習慣。”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金剛結遞給土爾吉,說:“拿著,在寺廟的周圍找一個幹淨的地方,拴上它,就算是為我的魂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不,貢布,你死不了,等戰爭結束了,我們一起回家。”土爾吉接過金剛結握在手裏。
貢布強逞一笑,似乎看穿了他是在違心地安慰他,說:“還有一事要求你,在我死之前,替我用藏人的方式超度我,為我念誦《度亡經》吧。好兄弟,求你了!”話還未說完一口血從喉頭嗝出,嗝血的同時,太陽穴上的青筋鼓脹,久閉不見的黑眼珠發出清亮的神光,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求求你了,土爾吉,求求你了。”貢布握起拳頭豎起大拇指向他做了一個藏人央求別人幫助或致謝的手勢。這最後的留言是土爾吉幾乎將耳朵貼在他的嘴上才聽見的,話語被極其微弱的氣息送出。眼神突然清亮是即將死去的人的回光返照。
“念誦開路經,菩薩!這怎麼行呢?!”聽到貢布的要求,土爾吉像被馬蜂蜇了似的差一點從地上蹦起來,這要求對他而言是要命的,他急得要哭了,說:“三寶護佑,貢布,你不是在推我下地獄嗎?我是一個紮洛啊!身為紮洛已經是對寺廟的最大不敬了,你還要我做替亡靈超度的喇嘛,那我不是連下到地獄的最底層都沒有資格了嗎?不行不行,我是絕對沒有資格超度亡靈的。”
“好兄弟,求求你了,如果你照著我說的那樣做了,你在我的心裏就是一個最善最好最仁慈的喇嘛,全軍上萬人如果知道了你的善行,菩薩都會感動的,嘎真切(謝謝),貢布我最後一次求你了!”說完貢布黑眼珠的瞳孔發出散光,嘴慢慢地張開了,豎起拇指的手停在空中,這表情是向土爾吉發出一個活人即將走向天堂之路的最後一次請求。
前來增援的三〇一團一營二連的先頭部隊陸續到達,迅速圍上來的兄弟連中有人在用藏語喊土道的名字,說:“土道,終於找到貢布了。”
土爾吉猛地回頭一看,果然是波瑪在叫土道,兩人看見貢布已經奄奄一息,於是看了看土爾吉,露出了詢問的目光,意思是貢布活不了多久了吧?沒等土爾吉開口,貢布卻看清楚了複仇者,土爾吉明顯感到貢布的腰板蹭了一下,使出所有的力氣用藏語對土道和波瑪說:“你們複仇的機會到了,來吧。”
看著昏將過去的貢布,土道和波瑪麵麵相覷,在這樣的場合下打死貢布顯然是不行的,在一邊的黃營長卻急了,問土爾吉:“貢布在對他倆說什麼?”
土爾吉支支吾吾地說:“貢布在用藏語同他的老鄉打招呼。”
土爾吉支支吾吾的回答讓黃營長大為不解,也大為不快,小聲罵道:“狗日的,別吞吞吐吐的,貢布對他倆說話時眼睛都要噴血了,是在打招呼嗎?好了,先不管什麼招呼不招呼的,念一段經竟然把你難成這樣,不至於吧。”營長說這話時整個臉都歪了,他帶著疑問提高嗓門說:“什麼資格不資格,土爾吉,你是軍人,軍人以服從上級的命令為天職。現在我命令你,為你的老鄉、為你的戰友、為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念經祈禱吧!不然的話,老子一槍崩了你。”黃營長的話中帶有命令也略帶請求更有嚇唬的意思,樣子要吃人似的,青筋暴凸。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土爾吉被營長嗬斥後愣住了,表情麻木,營長哪裏知道自己的部下心裏背負著佛教文化對一位虔誠“喇嘛”的傳統要求。片刻的停頓後,黃營長的口氣緩和下來,心平氣和地說:“按我的理解,回族穆斯林死後要請阿訇誦經,基督教徒死後要請牧師誦經,漢人死了要請和尚超度,你們藏人死了要請喇嘛。如果在平日裏辦理喪事,請阿訇、請神父、請牧師、請和尚、請喇嘛都好辦,但這是非常時期,貢布是為中華民族的大義,同日軍較量而為國捐軀的,他是所有中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值得所有的民眾和教徒尊敬的,土爾吉,我代表我們全營的抗日遠征軍將士求你了,替貢布超度吧!”說完便恭恭敬敬地向土爾吉行了一個軍禮,其餘的戰友也一同效仿營長向他行禮。
令土爾吉最為震驚的是,站在黃營長身後的絡腮胡土道和宰牛人波瑪也在向他行禮,兩人在行禮的同時還向他點點頭,用藏語對他說:“土爾吉兄弟,開始吧,貢布是我們藏人的驕傲。”他們的表情是凝重的,也是真誠的。兩位複仇者此時深閉雙眼,雙手合十,藏地家族或部落的千古仇殺在此處的特殊環境中被千年一出似的化解了!
黃營長、土道、波瑪和戰友們莊重的軍禮,極大地消減了土爾吉作為一個紮洛的負罪感。突然間,一串久違的鈴鼓聲和誦經聲在頭腦中響起,鈴鼓聲由小到大,由模糊變清晰,師父達傑彭措帶著他去為亡靈超度的場景清晰地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那自幼熟悉的經聲像風一樣推著他身不由己地盤腿打坐在貢布的身旁,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掌心在腰間的衣服上用力地反複揩擦了幾下,然後用手當麵巾從額頭一直下滑到下巴,營長朝旁邊的戰友們使了一個眼色,眾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留下仍然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的土道和波瑪。
土爾吉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嘴唇在源源不斷的經文送出的氣浪中開始慢慢翕動,漸漸地一連串“喇嘛益西堪卓曲加那……”開始響起,流暢的《度亡經》的起首語以天籟般的聲音向四周波紋一般蕩漾開去,在佛構架的世界裏清晰地傳播。
經聲慢慢地流進貢布的耳道,他逐漸輕鬆的表情排遣著痛感,經聲托住他的身體行雲般地飄浮在經文密布的空間裏,他的腳已經踏入了極樂世界的門檻,“貢布,你要放開步子向前走,如果聽到可怕的痛苦的歌聲,就用手捂住你的耳朵,如果感到走入了彷徨無助的黑色通道,兩邊是白屋和紅屋交錯的黑洞穴,千萬不要左顧右盼,一直堅定地往前走,那是最恐怖的地獄道……很好,照我說的這樣做,現在你已經平安地闖過了餓鬼道,眼光要一直注視前方,如果看見充滿霧氣的山岩洞穴和稻草蓋的茅屋,一定不要走進去,那是畜生道。好了,從你目前的足跡顯現,你的前世做了許多的善事,接下來的人道和阿修羅道,能否留住你的腳步就看你的修為了……非常好,你走過人道後,是否看見了美麗的樹林或者是相背旋轉的火圈,如果看見了,就不要向那個方向走,那是一個克惡的地方,回避它……看見有藍色光的地方了嗎?如果在藍色光中有隱約閃爍的用珠寶構建的多層神殿,大膽地走向它,不妨暫且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