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 園(一)(3 / 3)

回到家裏,除了麵對那個布滿裂痕的窯洞以外,她又能幹些什麼?當初,哥哥不去上學,撕了轉學書,她也想學哥哥的樣子,可母親發怒了,還打了哥哥一個耳光,她怕了,沒敢再吱聲,哥哥比她才大兩歲,姐姐比哥哥也才大了兩歲,憑什麼他們就能決定自己的事情,而我連看一看都不行呢?她鎖上門,又偷偷地溜到那個傳來噪雜聲的飼養場去了。

丁丁站在山溝邊一棵小杏樹下,望著那些挑著糞擔的人,從地坑院慢吞吞地順一條斜坡走上來,然後走到一塊地裏,把糞土倒成橫豎成行的小堆,有一部分人把那小堆用鐵銑均勻地撒在地裏,他們邊幹活邊聊天,丁丁看的心裏癢癢的,真想一起幹。可是,突然發現姐姐順斜坡上來了,隻見她滿頭大汗,張大嘴巴喘息著,挑著兩半筐不停搖擺的糞,弓著腰,兩手撐在扁擔前麵,以此來減輕肩上的重量,她上坡的步子是那麼的艱難,一步一蹭,好像挑著千斤重擔,好不容易上了坡,一溜小跑到地裏糞堆邊,連糞筐扁擔一起扔在地上,拍著胸膛大喘幾一口氣,提起筐倒掉糞,趕忙挑著空擔返回來。這時,隻見哥哥也雙手撐著扁擔搖晃著從斜坡蹭上來,他也一路小跑到地裏。丁丁抬頭看看滿樹的嫩葉子和頂著一簇敗花的杏子,胸口好像堵上了什麼東西,好難受。姐姐又搖擺著上來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沒有回家,低頭順著一條草埂走到山溝邊,坐在一塊突出的山嘴上,這兒真是一個好地方,腳下是深深的山穀,身後是挑水的山溝,那溝在側旁轉了個彎,一直朝前伸展開去,而那極目遠眺的地方也有他們要耕種的土地,這是洋娃前幾天指給她們看的。沿著溝邊,住著生產隊的全部人家。這個小隊的地形像一條狗的長嘴巴,那些牙齒是居住的人家,狗嘴的周圍全是蒼茫大山。

四周靜悄悄的,灰蒙蒙的霧籠罩著遠山,山下一股股涼氣衝上來,叫人心中不免愁悵。

她雙手托住下巴,輕輕地閉上眼睛,回想起小時候那些快樂時光,一絲笑意掛在臉上。家裏住的那一間間寬敞漂亮的房子,那明亮的大窗戶,那又軟又暖的床,父母親慈愛的臉龐,還有院子裏四季不敗的鮮花綠樹和大門外不遠處的綠草坪……,她趕緊掐掐耳朵不敢再想,她承受不了那麼多痛苦的往事,每到這種時候,她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並幻想著那些痛苦的往事都是一場惡夢,現在也是一場夢,終於有一天會夢醒,一切都是從前的老樣子,她和弟弟快樂地圍繞在爸爸媽媽身旁,她一定一定會保護好親愛的小弟弟。說什麼我不是母親生的,是揀來的野孩子,那又怎麼樣?從記事起,我就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他們疼我愛我。爸爸常常說,我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千金不換的寶貝女兒,那種愛在她的心裏深深地紮下了根,她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或者媽媽臨終的遺言而改變了對他們的信任和愛戴,決不會。可是,如今,爸爸在哪兒呢?他一定受了很多苦,他知道嗎?他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弟弟也不在了?他知道嗎?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話,那他……他……,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又狠狠地掐住耳朵,可因為用力過猛,她痛的大叫一聲,山穀間傳來她的叫聲。

麵對遠方朦朧起伏的山巒,她突然淚如泉湧,禁不住扯開嗓子大喊起來:“爸爸——,媽媽——,弟弟——,你們在哪兒——”,她連聲呼喊,直到嗓子完全嘶啞,喊不出聲來,便一屁股坐到土埂上抱頭痛哭起來。這個還不到十二歲的孩子,她心裏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突然間會家破人亡?為什麼她們碾轉千裏,死裏逃生,如今卻生活得這麼苦?

開學的第二周,班上轉來一個叫席林的男生,也是從省城來的,他一雙大眼睛,闊嘴巴,純正的方言,還有那不知憂愁的爽朗笑聲讓人感到很親切。二班也有一個從城裏來的白白胖胖的叫金金的圓臉女生,李丁叫她二金,她還李丁一丁,二人又給席林續上一個三林,她們和劉玲都很要好,也送給劉玲一個四劉劉的綽號,可劉玲死活不幹,她說四劉劉就是死劉劉,無奈,管她願意不願意,大家都這樣稱呼她了。就這樣,一丁二金三林四溜溜的綽號不脛而走。

家裏人的辛勞丁丁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她決心苦讀,也不枉他們的供養之恩,好在課程不難,很快就能得心應手。

兩年的學校生活很輕鬆地過去了,可對於兩個生活在大城市,充其量是中學生的李娟姐弟倆,那種艱辛可想而知,他們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付出了比別人多幾十倍的辛苦,可連年的旱災,使得極大地付出也沒能保住一家人的溫飽。

在別人眼裏,他們也許是樂觀的,甚至是有涵養的,可在沒人的地方,誰知道他們流了多少流淚。他們的個子長高了,可更瘦更單薄,而母親承受的壓力比誰都大,她不但要參加集體勞動,更要挖空心思為一家人的溫飽操勞。他們沒有一頓飯是純米和白麵做的,如今,一家人最大的願望,是何時能吃上頓不摻雜麩皮粗糠和野菜的飯?而好多野菜都是丁丁放學後和劉玲到山裏或者莊稼地裏采摘來的。可無論一家人多麼勞累,晚上總有人來串門,他們照樣擤鼻涕吐痰抽旱煙喝開水,不過,現在喝水沒問題了,李娟和弟弟都能挑起一擔水了,水缸也總是滿滿的。你說,糧食那麼缺,土地那麼少,他們卻偏偏在地裏種上一片煙葉子,每晚拿來熏人家,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

沒法滿足前後緊貼的肚子,燒的柴禾更讓一家人頭痛。母親同孩子們每天放工後都要四處搜尋一點帶回來,尤其在山裏幹活後,不管是荊棘刺棵子還是嫩綠的茅草,那綠綠的青草遇不到好天氣,它冒出來的濃煙能熏死一家人,有多少次飯沒做熟就上了工。

一家人起初住一個窯洞,另一個長毛的存放一些柴草和放置農具,不久,李平搬過去住了,孩子們長大了,母親隻好隨他去了。

在這兩年裏,丁丁充分享受了一家人對她的照顧和嗬護,常常是她碗裏的菜色比別人少一點,窩頭也讓她吃個飽,而她很饞,也很餓,常常端起碗誰也不看,一陣狼吞虎咽。母親時常望著她流淚,覺得對不住這個孩子,尤其是李平,他對妹妹的關切有時候比母親和姐姐還要多一些。他覺得,自己和姐姐好壞也是母親的親生孩子,在自己的家中什麼都好說,吃的好與壞,穿的冷與暖,總有母親牽掛他們,而丁丁呢,她沒家沒親人,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我們不關心她,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去關心她?所以,隻要妹妹需要,再難都要滿足她。可也奇怪,這個整天哥長姐短的妹妹,從來都沒有任何要求,她特別懂事。開學了,沒錢報名,把家裏喂的兩隻精廋幹巴母雞下的蛋攢下賣了給她報名,還不能讓她知道,否則,那個學她肯定是不會上了。她穿的衣服,都是姐姐和哥哥穿剩下的,她從沒有過半句怨言,就連一條手絹破了,她也隻是拿了一塊舊花布代替。她穿著姐姐穿小了的一雙黑布鞋,鞋底大,鞋幫子小,後麵有她用白線縫的大針腳。

因為受限製,每戶喂養的家禽不得超過兩隻,家中喂了兩隻長毛兔和兩隻雞,每天放學她提上籃子先給兔子割草,然後喂雞喂兔,點火燒水洗菜,等媽媽放工回家,灶上熱氣騰騰,飯也好做。晚上燒炕的事情又被她攬下來,有時候柴草潮濕,她跪在地上鼓著嘴巴用力吹,用草帽搧,煙嗆的鼻涕眼淚大把流,燒完炕後滿屋子都是煙,她用草帽從窯洞裏邊一趟一趟往外搧,邊搧邊舞蹈,惹的大家哈哈大笑。不久,她從外邊學了一些經驗,每次燒完炕以後,把潮濕的柴草塞進熱烘烘的炕洞裏去,等到下次一點便著,可往往沒等到下次,裏邊的柴草自己就燒掉了。

村裏樹木很少,果樹更少了,可劉玲家捱背邊上卻長著一棵李子樹,李子成熟了,那又大又紅的李子讓人饞涎欲滴,劉玲常常拿來給她吃,每次,隻要聞到那香噴噴的李子味兒,她就收不住口水,她揣在兜裏,聞著香味兒舍不得吃,她要讓家裏每一個人都能吃上一兩個,而劉玲每次總是說:“不要忘了給你哥嚐嚐啊。”

劉玲的爸爸是個不錯的木匠,他常年腰腿痛,幹不了隊上的活,老躺在家裏害病,可李丁在她們家就沒看見過他。他常常騎一輛破自行車,捎個鼓鼓囊囊的爛袋子,裏麵裝著各種做工的工具,一年四季在外邊跑。因此,他們家的經濟條件不錯,可他卻摳,每到李子成熟,他隻讓家裏人吃一點有疤痕的、病蟲害的,他把好的全拿到集市上賣了。因此,劉玲總像小偷一樣偷自家的李子給李丁吃,總少不了那一句:“不要忘了給你哥嚐嚐啊。”

劉玲的媽媽不但長的漂亮,也賢惠善良,她和李丁一家相處的非常好,她有一個剛滿七歲的兒子,長的虎頭虎腦的挺可愛,一家人都寵著他,連丁丁一家都很愛他。可李丁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她隻是遠遠地偷看他,讓她受不了的是這孩子也叫紅紅。每次碰見他,丁丁的胸口上就像被針紮一下,生痛生痛的。

來年的秋季她們升初中了,這小家夥也背起書包上了一年級,而且,上學放學都和姐姐一塊兒走。終於,李丁和劉玲的關係慢慢地冷淡下來。

初中教室和小學沒兩樣,隻不過是學校最後一排,教室後牆外是操場,體育課的哨聲吵鬧聲,夏天操場變成了打麥場,趕牲口的吆喝聲和農夫們的調侃戲鬧聲,冬天裏孩子們打雪仗聲,無一不漏地傳進來,教室和外麵的世界一半一半的。

初一兩個班,丁丁所在的一班學生四十,有好多新麵孔,這裏唯一的變化是長凳換成了單人凳。

開學的第一節課在等待和吵嚷中過了一大半,突然:“嘭!”的一聲,教室門被一腳踹開,大家立刻安靜下來,這時,昂首闊步走進來一位身穿嶄新退伍軍裝的年輕人,他中等身材,體格勻稱,眉毛又粗又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長的很威嚴,兩瓣薄薄的嘴唇劈開了一條縫。他健步走上講台,將點名冊扔到講桌上,雙手撐在講台邊,睜大雙眼一一審視著學生們,那神情,像一位將軍在檢閱自己的部隊,讓人望而生畏。李丁看著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在靜默中,她感到透不過氣來,便輕輕地轉過頭去,不敢再看他,她這個小小的動作,沒有逃過那鷹一樣的眼睛。

“起立!”隻聽他大喝一聲,把學生們嚇了一大跳,大家好像才清醒過來一般“刷”地站起來,望著吃驚的學生們,他的嘴角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譏笑。

他開口講話了,聲音洪亮,字正腔圓:“同學們,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先自我介紹一下,”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姓琅,叫琅同勇,這個琅字是王字旁一個善良的良字,是金石相擊發出聲音的意思,這個勇嘛,是勇往直前、不畏懼不退縮的意思,至於這個同字嗎,我就不做解釋了。”他揮臂在黑板上瀟灑地寫下了三個大字:琅同勇,然後轉過身來掃視了一眼學生們,翻開點名冊:“下麵,我開始點名,點到名的同學請坐下:劉海濤、王琦、趙生財、趙軍、席林、李生旺……”,叫到的學生們一個個答應著坐下來,最後,隻剩下李丁一個人站在那裏,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的滿臉通紅,教室裏靜悄悄的,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隻聽到琅老師才慢悠悠地問道:“還有誰沒有點到?”

“李丁。”大家齊聲回答。

“噢,你,叫李丁?”他開裂了一下嘴角,一臉的譏諷。

李丁慢慢地抬起頭來,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裏充滿了被愚弄後的難堪,也有一股倔強。

四目相對,她竟敢?她也不怕冒犯了這個剛出部隊、夢想出人頭地準備大展宏圖的狂妄青年,而他早有預謀,要想樹立威信,就得拿人開刀,一般農村孩子蔫裏吧唧的沒意思,他已經打聽過了,這個李丁屬於黑五類,而幾年來,學校竟然把她當普通學生看待,在這個非常時期,學校的放任、麻木、不能與時俱進讓他很吃驚。他還聽說,這個李丁能歌善舞,學習也不錯,你學習再好,將來還不是這個社會的渣滓,培養一個渣滓有什麼用?在我的手下,我讓你連個芽兒都發不出來就摁死你。他腮幫子動了一下,正在這時下課鈴敲響了,他微微一笑,收回眼神,轉身走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裏,李丁處處小心,她的座位被安排到倒數第二排,和一個大個子男生坐在一起。班主任帶了初一兩個班的數學,他講話從不重複,那斬釘截鐵、明快簡潔的語言和他那一身軍人的衣服很般配。他走起路來氣宇軒昂,從不左顧右盼,他不說話的時候緊閉嘴巴,微皺眉頭,顯得很莊重。假如,他倒剪雙手,從課桌間走過,你會感覺冷颼颼的,甚至聽到他衣服窸窸窣窣從身邊響過,一定會有眼鏡蛇悄悄遊移過去的警覺。

每節數學課上,他都會把一疊布滿紅叉的數學本“嘭”地摔到講台上,然後一字千金地講幾句作業中存在的問題,當你還沒回過神來,一道新的數學例題已經瀟灑地出現在黑板上。緊接著,你已拿到了作業本,到做作業的時候了,不過,通常大家總是裝腔作勢地把書本翻的嘩嘩響,可班上總有那麼一兩個同學,他們天生聰慧,總會做那些個數學題,而且,物理化學也學的不錯,但可惜沒人買他們的帳。因為,其中一位是地主的兒子,說兒子有些牽強,說孫子更準確一些。另一位鬢角高個子矮,他們倆都是從另一個班過來的,大家管那小不點兒叫博士。誰心裏都明白,地主的孫子學習再好也沒有前途,甚至連高中都不能上。而博士呢,他衣著古怪,像個老學究,據說他爸爸在城裏工作,他太不起眼了,況且,自從上了學,大家都沒學多少知識,級不照樣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