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不久,全校開了一個大會,新上任的年約三十多歲的校長講了一段話,他先講國際國內形勢,然後無非是要大家搞好學習、搞好團結、搞好衛生啦等等。校長的話音剛落,琅老師跳上講台,他的講話一下子把大會推向高潮。他一手插腰,一手旗幟般的揮舞,自從他跳上台,李丁就用手捂住耳朵,她時不時地偷看一眼那些振擘高呼口號的師生,一股不寒而栗緊緊地包圍了她。班上的趙生財代表學生發了言,他痛斥爺爺為他起的那個讓他抬不起頭來的名字,現場為自己起了一個響當當的名字:趙懷忠。他發言的最後堅定有力地大喊:“我要懷著一顆忠於黨、忠於毛主席誓死捍衛無產階級**********勝利成果的決心,向黨表忠心,頭可斷,血可流,我的忠心不能丟……”大家為他的豪言壯語熱烈鼓掌。
冷風習習,卷裹著光禿禿的操場上的人們。李丁頭痛欲裂,好像舊病複發一樣強忍到大會結束,回到家裏後,她像真的病倒了一樣睡在炕上爬不起來。
班主任琅同勇的家在附近一個山溝裏,離學校大約七八裏路,這位出身清貧的年輕人自小失去母親,是年邁的爺爺奶奶和整日裏悶聲不響,除了幹活隻會抽旱煙葉子的父親把他同妹妹拉扯大的。自小,因為家境貧寒,迫使他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幹一番大事業,擺脫這貧困落後的苦日子。可命運偏偏捉弄了他,在這片土地上,他所上過的小學中學,都為有他這個出類拔萃的學生而自豪。高中是到四十裏外的小鎮上去上的,可不幸的是,在他剛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轟轟烈烈的運動開始了,學校首當其衝,每天除了打砸搶和無休止的揪鬥批判以外,再也沒有上過一節課。起初,對一個有著遠大的理想,一心想進大學門的他來說,感到彷徨沮喪,可是很快那種激動人心的,打倒一切否定一切摧毀一切的偉大運動吸引了他和無數個有誌青年,他們臂帶袖章,手持小紅書,走遍大半個中國。而自始至終,他兜裏那十八元錢還是安然無恙地保存下來。在偉大的首都BJ他激動的徹夜難眠,想不到他這個窮山溝裏的孩子同萬人一起能見到偉大領袖,他同大家一樣,激動的熱淚盈眶。假如此刻有人高喊:“為祖國為人民為了我們的黨,為了偉大的領袖,我們去死吧!”他會第一個站起來,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去死!
可是幾個月後,同學們還是回到了學校裏。在學校,運動還是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漸漸地,他的能說會寫派上了用場。開大會,他擬搞,寫批判材料,他把關,終於,他的才華被公認了,他一躍而為一個派別的頭麵人物。他思想堅定,作風正派,批鬥時毫不退讓和妥協。那些殘渣餘孽隻要看見他,個個嚇的膽顫心驚,唯唯諾諾,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慢慢地,他總結出一條經驗:動嘴不如動手更能解決問題,來軟的不如來硬的更幹淨利落。
小時候,他看過的紅岩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好多描寫戰爭的書籍,他是由衷的羨慕故事裏麵的英雄人物。到了城裏,那些反映抗戰時期的電影,如地道戰、地雷戰、雞毛信和平原遊擊隊等等,個個都反映了人民戰爭的偉大勝利,反映無數英雄人物為黨為人民拋頭顱灑熱血,他是何等地崇拜著他們啊,他痛恨自己生在新社會,錯失了那些英雄輩出的年代。可如今,這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無不滲透著戰爭的血腥味,他終於激情滿懷地把自己融入到那個勢不可擋的洪流中去了。他激動他燃燒,他慶幸自己終於碰到了好時候,他更不會辜負這個大好時代,整日裏衝殺在前,無所畏懼。他們一夥大小頭目,經常像當年的地下黨一樣秘密集會,神出鬼沒,搞各種突襲,明裏暗裏組織大小批鬥會,對“階級敵人”施以暴行,鬧出了好多人命也無所顧忌。
終於有一天,部隊開進了學校,好像一個火熱的熔爐裏突然加入了冰塊一樣,同學們有些蔫了,接著,他和好多階級弟兄被送進部隊當兵去了,這在他的理想藍圖裏是不曾有過的一頁。可無奈,運動好像被有意降溫一樣,失去了原有的溫度,他好落寞好無奈啊,階級敵人遍地都是,他們子子孫孫綿延不息,憑什麼就……,沒轍,隻好聽從指揮,告別了四年的高中生活,告別了意猶未盡的轟轟烈烈,沒有學到什麼文化知識,沒有升級,也沒有畢業。可這些年狂熱的鬥爭生活給他的血液注入了一種強化劑:隻要敢做,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就像小老虎玩弄自己第一次動手捕捉的獵物一樣,相信成功全在努力中。
可天不遂人願,也許是蒼天有意捉弄人,三年的部隊生活又很快結束了,哪兒來的哪兒去。雖說這也是早已料定的,可他心裏卻有一千一萬個不甘心。在內心他哭喊他詛咒,哭喊自己命運多舛,詛咒這個社會的不公平。自小省吃儉用,埋頭苦讀,不就是為了擺脫那個窮山溝,夢想靠自己的聰明才智能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嗎?可如今,也隻能背上背包再回到那個窮山溝裏去。
卡車一路卷起塵土,把他一直送到山溝邊上,在下山的路上,他不覺熱淚盈眶。已經是深秋了,冷風颼颼地刮著,樹葉凋零,四周光禿禿地沒一絲生機,那些先人們開墾出來的盤山土地,變的越來越狹小,那些住了幾代人的隨壁而修的地莊院又破又爛。在他的眼裏,這大山顯得更加的頹廢、蒼涼。
到了自家破落的院門外,大門敞開著,門口幾棵柳樹在勁風中搖曳,樹枝發出哀鳴聲,樹上的兩個老鴉窩依舊高高地架在老地方。四周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影,他沒有提前通知家人,誰也不知道他回來。
進到院子,看見老父親背對他正弓著腰從一個老樹疙瘩裏吃力的往外拔斧子。院子小了許多,窯洞上半部牆壁上長出了許多小椿樹和荊棘叢,把牆壁憋的爛糟糟的,屋門又舊又矮。
他站在父親身後半響說不出話來,父親雖然五十剛過,卻比城裏六七十歲的老人都要蒼老,他背也駝了,頭發早已花白。
“爹——”他嗓子哽咽,悲涼地喊了一聲,忽聽到叫聲,父親雙手一哆嗦鬆開了斧子把,他轉過身來,嘴巴張了半天才叫出聲:“阿財——”他快步上前扶住好像要跌倒的父親,一顆混濁的老淚橫著從父親眼角的皺紋裏滾到耳邊。
三年的時間,家裏沒什麼變化,隻有炕對麵牆壁上多了兩張鑲著黑邊已經去世的爺爺奶奶照片。
爹爹看著渾身充滿朝氣的兒子,打心眼裏歡喜,可當他想到自己苦掙苦熬地供他上了十幾年的學,到頭來,還得回來當農民,心中不免悲傷。和兒子拉了一會兒家常,他趕緊起身做飯。他先燒了一點開水,燙了半盆玉米麵,給裏麵放了一點糖精,在鍋裏烙起了玉米麵餑餑,他記得,兒子最愛吃這種甜甜的玉米麵餑餑了。
望著父親那張慈祥的臉和一雙沾滿麵粉的手,笨拙的在鍋台上忙碌,他的鼻子酸酸的,正是這雙手,養活了老的養小的,忙完了外邊的忙家裏的,他趕緊過去幫父親往灶膛裏添柴禾。
下午放學後,已經十五六歲的妹妹背著書包,嘴裏哼著秦腔李鐵梅,蹦蹦跳跳著跑回家來,她突然看見穿軍裝的哥哥,真是大喜過望,跑到大門外,麵對大山大聲喊起來:“喂——,好消息——,我哥回來啦——,我哥哥他好帥——”在她的眼裏,還沒見過比哥哥更帥的男人。
回家已經一個多月了,琅同勇每天起個大早,先把妹妹送到山上的學校附近,然後他一路跑下山來,匆匆把家裏安頓一下,就到生產隊去幹活。他談笑風生,出語不凡,他的雙手開始起泡,然後流血,再後來長出了繭子。所有的勞累都不在活下,反正他正年輕,有一身好力氣,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把父親幹的活全攬下來,用津貼買回來兩隻綿羊,讓爹爹在附近放羊,可幹慣了活的人總是閑不住,老爹邊放羊,邊把那柴禾小山似的背回家來。
雖說他有使不完的勁,可一天的活幹下來,還是累的腰酸背疼。回到家裏,父親已經做好了那半生不熟的飯菜,他也隻能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飽。漸漸地,他顯得孤獨、傷心,常常一個人躲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想想過去,看看現在,又幻想著未來,他總覺得他的胸膛裏跳動著一顆不尋常的生命,也許現在還不能急著去計算盈虧,隻是時機未到罷了。
果不出所料,那所戴帽子中學缺一名教員,他有幸接到通知,便走馬上任了。雖然隻是個民辦教師,每月工資也不過幾塊錢,但這畢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終於要回到他所熟悉的環境裏去了,他激動地像隻雄獅,在狹小的院落裏踱來踱去,他要在那裏展開拳腳大幹一番。人們常說,懂得命運的人扛著命運走,不懂得命運的人被它拖著走,而他一直是一個懂得命運而且隨時都有準備的人。
自從踏進校門的那一刻,他感到這所學校存在的問題,這裏離城市太遠,雖說運動已搞了五六年之久,哪怕是餘波也該波動到這兒來了,但從表麵上看來,這裏仍是死氣沉沉,老師雖說不怎麼抓學習,但學生也好像很怕老師,老校長雖說已靠邊站,但那位姑娘似的新校長還是有事沒事去請教他。除了每天的早請示晚彙報和唱的幾首頌歌外,竟然找不出一點讓人振奮的事情。可是,他的心裏又很矛盾,想當年,自己是橫衝直撞,大打出手,首先造老師的反,可如今自己當了老師,總不能自己造自己的反吧。再說了,學校也就那麼一個校長早已被革職,如今,隻有一個代校長,連個教導主任都沒有,那二三十個教師都像秋後的螞蚱,整天腋下夾個書,走路像丟了魂似的,真是死氣沉沉。除了上課時間有學生們的吵鬧聲,放學以後,整個學校和墳場差不多,再加上自己剛來,又沒有知己朋友,更顯得形單影隻了。
因為學校宿舍緊缺,就把一直空著的主任宿舍暫時分給了他,這是個辦公室兼臥室的大房間,琅同勇把宿舍收拾的一塵不染,進門對麵牆壁掛著主席像,兩旁是偉人語錄,一張辦公桌,一把靠背椅,桌旁小書架上全是馬恩列毛著作,旁邊床上是從部隊帶回來的被褥,他把被子疊的有棱有角,床單鋪的平平整整。
這天放學以後,他在學校食堂吃過晚飯,和衣躺在床上,回想起下午的全校大會上他那激動人心的發言,本來是一個平淡的開學典禮,可在他那些豪言壯語的激勵下,大會的性質起了質的變化,就像一鍋沸騰的開水噗噗的冒著泡兒,他的學生們的發言也給大會增添了新的內容。看來,高中那三年他沒有白過。不需要發言稿,更不需要事先請示領導,邪不壓正嘛,用******思想武裝的頭腦,自然能戰勝一切。會後,領導還表揚了他,說他的思想紅,緊跟形勢不掉隊,將來一定大有可為。所以,這會兒他躺在床上正暗自得意。
第二天是星期六,最後一節課是周講評,因為才開學沒幾天,他對班上的情況還不太了解,主要原因是他頭一天在大會上的激情未了,所以,一節課全讓他一字不重複地突突完了,他縱觀全局,從國際到國內,從城市到鄉下,從理性到感性,從知識到理想。總之,他真是一個不錯的演說家,要讓自己的才能得到不斷的提高和磨練,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課堂啊!
學校裏的教師大多數是民辦教師,家也在附近,為數不多的公辦教師離家不遠,每天下午放學差不多都回家了。
開學的第一個星期天,琅同勇自告奮勇值班。一大早起來,他洗嗽完畢,到操場打了一陣籃球,廚房小師傅給他做了一頓可口飯菜,他美餐一頓。飯後在學校裏轉來轉去,平時吵吵鬧鬧的學校此刻寂靜空曠,像墳場一樣讓他難受。他躺到床上,手捧偉人著作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這種毫無波瀾的生活,離他理想中的火熱生活相距太遠。
周一早上自習快上完了,李丁才出現在教室門口,一直到上第二節課,他才讓她進了教室門。
李丁臉蛋紅紅的,好像感冒了,她不停地用手絹擦鼻涕。這個從大城市來的小姑娘,看來有點不好對付,從第一天起,他走進這個教室的門,他就準備抓一兩個典型,好耍耍自己的威風,顯示自己當年的英武形象,重溫那些一呼百應的輝煌,在學生們中間挑逗起一點事端,好尋找一點當年的刺激,他不願意過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學習的好壞他管不著,但決不會允許散慢的紀律和愛出風頭的人存在於他的班級裏。一個班級,就像一個樂隊,一個戰鬥團體,要有核心,眼睛要盯住指揮棒,因此,抓住一個核心非常重要。
一個星期的課上完了,他心中有了一份人選名單。趙懷忠:這個同自己小名一樣土氣的兩隻小眼睛離的遠遠的胖男孩,在自己的啟發下,改掉了那個讓人不愉快的傻名字,他有一點像當年的自己,有一股子闖勁兒,可頭腦簡單,做事不考慮後果,可他出身好,學習雖差,沒表達能力,可學習好的都蔫裏吧唧的誰服?李生旺:這是個高個小夥子,他小小年紀,額頭過早地生出了皺紋,兩隻眼睛離的很近,據說這種人聰明,也很狡詐,得充分利用。趙軍:這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男孩,他很瘦弱,穿的衣服也不知從哪兒揀來的,不男不女,寬袍大袖,他臉色蒼白,下巴尖俏,一雙無邪的大眼睛,緊閉著嘴巴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呆在一旁,這一定是一個有思想有見地的學生,決不可以輕視他。以上這三名學生已經確定了,中午放學後,他留下他們三個開了一個碰頭會。
下午班會上,這四名同學被選為班幹部:班長李生旺,學習委員趙軍,文體委員趙懷忠,生活委員厚博。有了這幾個得力下屬,他才安心了,也有了班主任的感覺。
下午回到家,李丁早已頭重腳輕的撐不住了,她爬上炕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昨天是星期天,她跟著鄰居家的小夥伴們到大山裏去揀羊糞蛋,一斤羊糞一個工分,她想幫家裏多掙幾個工分。第一次下山,夥伴們手牽著她,走在山羊才能走的陡峭山崖上,從那些荊棘草顆子裏一粒一粒地揀羊糞。北風呼呼地刮著,殘淡的太陽失去了熱量,貧瘠的大山毫無生機,隻有她們幾個小夥伴竄上竄下地忙碌著,顧不上說話,睜大一雙雙搜尋的眼睛,從清晨一直揀到黃昏才回到家中。看到用自己的雙手揀回來的滿滿的一小筐羊糞蛋兒,她高興地像一位凱旋歸來的小英雄。晚飯她吃的很少,她覺得肚子一陣陣地絞痛。她告訴家人,她們幾個人小夥伴下午時分感到又渴又餓,就跑到一戶人家討水喝,主人剛打開廚房門,她們湧了進去,揭開水缸蓋兒,用勺子舀起水來就喝,等到主人進來,才發現她們喝了那洗了衣服和洗鍋後攢起來喂豬的水,幾個人惡心地口中直流口水,可又吐不出來,難怪那水酸酸的,有一股難聞的味。
晚上,她又拉肚子又發高燒,母親給她服了一點消炎藥,好歹拉肚子止住了,可高燒持續不退。早晨,她感覺稍微好一點了,就吃了僅剩的幾片藥去上學,可沒趕上自習,班主任讓她在教室外站了一個多小時,她渾身一陣陣發冷發熱,湊到門縫邊,聽著教室裏鬧哄哄的聲音和門縫飄出來的一絲絲熱氣,她感到了大集體的可貴。
傍晚放工後,母親點燈匆匆做好飯,叫躺在炕角落裏的丁丁起來吃飯,卻發現她渾身滾燙,迷迷糊糊的,趕忙喚女兒和兒子到大隊醫療所去找大夫,自己趕緊用涼毛巾為她降溫,可匆匆跑回來的兩個孩子說四處都找不到赤腳醫生,這可急壞了一家人,他們商量,實在不行,就借輛架子車,拉她到三十裏開外的公社醫療所去看病,正在這時,隊上有個年輕膽大的赤腳獸醫來串門,他摸摸李丁發燙的額頭,連說不要緊,他家裏有退燒藥,打一針肯定好。說罷趕緊回家拿藥,左盼右盼,總算盼來了他,卻見他從兜裏掏出一個給牲口打針的大針管子,吸上藥水就要給李丁打針,嚇的母親連忙攔住他:“我說小李呀,你這可是青黴素,一定要皮試後才能打針。”
“姨,沒事,你放心,我老婆上次感冒,我也懶得請大夫,一針就給打好了,再說皮試這活兒,又沒有對好的藥水,我就剩下這一瓶藥和一支汽水了,就是有,我也不會……”。
幾個人攔住他,可看到李丁高燒不退,渾身大汗不止,口中喃喃自語的痛苦神情,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深秋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幾十裏坑坑窪窪的土路,顛簸幾個小時才能到,萬一到了公社衛生所再沒人可怎麼辦?夜已經深了,小獸醫在地上轉了一圈準備走了,母親回想起這孩子從小害過幾次病,都打過青黴素,沒有過敏史,假如她高燒一個晚上,可怎麼得了,倒不如鋌而走險。當粗大的針頭紮入丁丁屁股的一瞬間,身旁的幾個人如同被判死刑一樣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針頭安全地拔了出來,幾個人按住她的兩隻手拚命找脈搏,大家屏息觀察,慢慢地,丁丁通紅的臉色開始淡了,汗也不再出。母親和一雙兒女都試著感激的淚水,覺得非常對不起這個孩子。
送走了獸醫,幾個人這才草草吃了一點飯,悄悄挨著李丁躺下了。這一夜,母親久久不能入眠,她有太多的心酸事,可又能對誰說呢?兩年多了,丈夫生死未卜,李丁的爸爸也不知死活,八分錢一封信也快寄不起了,而家中的新老光棍從來沒間斷過,尤其那個新上任的大隊支書,這是一個嘬起嘴巴往遠處射痰的高喉嚨大嗓門的漢子,他一直同他們村上一個有夫之婦偷偷搞在一起,那女人隻是同他鬼混,卻從來不打算離婚嫁給他,而他呢,也心甘情願過那種不明不白的日子。可近來,他有事沒事總到家裏來,不過,他的到來使隊上一些人稍有收斂,尤其是那個現時隊長,他好像有意討好母親,經常給她派一些輕省活兒。這一切她都能應付,讓她擔心的是,兩個孩子已漸漸長大,女兒已經快十八歲了,她長的又細又高,一副蒼白的弱不經風的樣子,如果哪天累趴下,可怎麼辦?兒子整個一個悶葫蘆,整天一聲不響,幹起活來拿命拚,這叫母親更擔心。她們在外邊受人欺侮遭人暗算,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種日子何時才能結束。自從她們來到這兒,連年旱災,連年欠收,吃糠咽菜無所謂,可受人歧視,抬不起頭來卻叫人無法忍受,可不受也得受。前幾天,有人為女兒提親,這是母親不曾料到的,她一口拒絕了人家,可事後她尋思,也許這倒是一條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最起碼,那個鄰隊的小木匠家中不缺糧吃,也不缺零用錢。一想到這兒,一股心酸的眼淚滾滾而落,真是世事難料哇,想不到一家人竟倫落到這個地步,也許不久,我的兒子也要娶一個媳婦,一家人吃糠咽菜,一直到老到死……。望著已經安然熟睡的小女兒,再看著大女兒那臉頰尖俏顴骨突出的麵孔,她腦子裏忽然一片空白,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