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 園(一)(2 / 3)

剛認識的隔壁院子的女伴劉玲來約她一起去上學,她長的眉清目秀,臉蛋像紅蘋果似的很可愛。她比丁丁大一歲,剛見麵,丁丁就喜歡上了她,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那銀鈴般的笑聲和一對小虎牙特別可愛,母親塞給她幾塊糖,又囑托了幾句,把兩個孩子送上巷道。

一路上,隻感覺路很長,腳很短,拐七拐八的走了四五十分鍾才到。

學校坐北朝南,紅色的大門布滿紅色的圓釘。校園呈長方形,中間一條通道,院子一側的一個木樁上,掛著一個沒底的薑窩當鍾用,旁邊還架著一個名符其實的錘子,兩旁是幾排土坯教室,牆壁厚,窗戶小,教室裏光線很暗。劉玲告訴她,前麵幾排是小學,後麵是初中班,劉玲帶她從中間通道一直朝裏走,拐進一個小門,外邊是操場,不太大的操場邊上沒有圍牆,東邊有幾棵老歪柳樹,最高的那棵樹有兩個喜鵲窩。北邊不遠處住著幾戶人家,西邊是綠油油的田野,遠處,還有金黃色的菜子地。這兒視野開闊,李丁一下喜歡上了這個操場,她先跑到樹下拽拽柔軟的柳枝,又跑到另一邊的麥苗地裏踩踩軟軟的麥苗,嚇的劉玲趕忙叫住她:“回來,快回來,學校有製度,不能到莊稼地裏去。”

薑窩被“當當當”地敲起來,她倆趕忙跑向教室。她們的教室在校園最中間,窄長的教室裏坐了三十幾個學生,年齡像初中生,課桌破爛,倆人合坐一條長凳子,李丁坐到了最後一排的空位上,獨享一條長凳。

上課了,第一節是語文課,一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的男教師,他臉色紅潤,口齒清楚,看也沒看學生,翻開書本,把課文讀了一遍,讓學生們自己朗讀,直到背誦。

第二節是數學課,還是他,他在黑板上演算了一道數學題,布置了作業後,走了。書是新的,題沒見過,丁丁傻了似的端坐不語,坐在中間的劉玲幾下抄完作業,把作業本扔給她,看著她抄完,把作業一齊交了,教室在一片吵鬧聲中下課了。

音樂課不知什麼原因已經停了,體育課,大家來到操場上也沒什麼可活動的,就三五成群地打撲克牌,李丁也加入進去,一個星期很快就這樣結束了。盡管上學沒學到什麼,可遲到丟人現眼,每天天不亮,丁丁在睡夢中就被媽媽叫醒,她背上書包拚命往學校跑。

第一個周末早早放了學,李丁同劉玲一路說笑著走回來,她發現洋娃挑著一副木水桶站在她家巷道口,趕緊笑臉迎過去:“洋娃哥,你去挑水嗎?”

“哎,我在等你姐和你哥呢。”他快人快語。

“你等一下啊,我也去。”丁丁跑下巷道,她現在已經適應這個陡坡了。

洋娃的家離的不遠,別看他才二十七八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他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兒,老大七八歲,老二四五歲,老三是個兒子,還不到一歲,他那又瘦又矮的媳婦幹一會兒活,還得跑回去給孩子喂奶,那兒子長的是又瘦又小,一頭毛茸茸的黃頭發,滿臉兩隻大眼睛,淡黃的眉毛似有似無,眼珠子也是黃澄澄的,他頭頂大,臉頰小,下巴像削了兩刀,有點像猴子,而兩個姑娘卻不同,她們繼承了母親的黑頭發黑眼睛。不過,三個孩子都挺可愛,兩個女兒雖說長的不像她們的父親,可繼承了父親的絕活,往往在你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說了好幾句話,可你連一句都沒聽清。

姐姐和哥哥挑了一副水桶和洋娃一路說笑著走在前麵,丁丁端著臉盆跟在後麵,幾分鍾就走到山溝邊,下山的路很陡,一步一個小坑,丁丁腿短,隻好走兩步才能踏上一個小坑。這條兩尺來寬的小路盤旋蜿蜒,轉過來拐過去,走了好一會兒才下到溝底,順著溝底又磕磕絆絆的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人工挖出來的有三四米大小的水坑前麵,坑邊站著一個挑空水桶的人,坑底,有個人正用一隻大鐵勺子把慢慢滲出來的水舀到一隻大木桶裏,旁邊另一隻木桶已經裝滿了混濁的水。

這裏的山很陡峭,站在溝底朝上看,有些眩暈。大山兩側沒什麼樹木,隻有頭年遺留下的稀少的茅草在微風中發抖,向陽處草芽才冒出來。

洋娃先用自己的鐵勺幫她們舀滿兩桶水,提到坑上邊,丁丁堅持要自己動手,她跪在坑底一塊石頭上,仔細地觀察著,看著那泥水從泥土裏非常緩慢地滲出來。

“洋娃哥,為什麼不把坑再挖深一些呢?”丁丁抬頭大聲問道。

“你們這些城裏人哪,見什麼都要問個為什麼,你姐和你哥第一次來這兒也問這話,”洋娃不耐煩地說道。

“明天是個星期天,姐,哥,咱們一齊動手,把這個坑再挖深一些,水就會刷刷地地冒出來了。”李丁站在坑裏指手畫腳道。

“別別別,”洋娃舉起雙手好像投降似的:“千萬別啊,它以前是個什麼樣子我不知道,從我挑水這十幾年以來,它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假如你們把它弄的出不來水的話,那我們這整個生產隊的人都沒水吃了,這責任可大了。”

丁丁看看他,閉嘴不說話了,她才不信他那一套呢,但入鄉隨俗,她也不敢亂了他們的規矩。

洋娃幫丁丁把水盆端上坑邊,看看已經下山的太陽,催促他們先走,他說他舀滿水就能追上他們。丁丁不覺好笑,心裏暗想,從那泥土裏往外滲水滲得是那樣的慢,舀滿一桶水大約要十幾分鍾,而姐姐和哥哥倆人輪換著挑一副不太大的水桶,自己隻端了不滿一臉盆水,相信在這二十多分鍾的時間裏,他們三個人會走出很遠,你能追上才怪。她端起盆子貓腰朝來路快步走去,十六歲的李娟苗條瘦弱,個子不高,她把扁擔穗在扁擔頭上撓了兩圈,勾起水桶戰戰兢兢地上了路,兩隻水桶各扭各的,水一路潑潑灑灑,細細的扁擔咯吱咯吱地彎下兩頭,李平緊隨其後,隨時準備接力。

李丁端著水盆走了二十幾步“當”的一聲放下水盆,直起腰來喘了幾口氣,回頭看到姐姐企鵝般才走了幾步,她雙手撐在扁擔前麵,呲牙裂嘴,一步一挪,弟弟趕忙接過扁擔,他個子太矮,兩隻桶底蹭在地上,桶裏的水跟著他的腳印更多地灑出來,丁丁叉腰站在前麵,看到他東扭西歪的樣子不覺大笑起來。

姐弟倆輪換著潑灑著把溝底那段較平坦的路終於走完了,開始上坡了,李平前邊那隻桶老是擋在路上,沉重的讓他寸步難行,腳下被潑灑的又濕又滑。姐弟倆氣喘籲籲地輪換著,回頭一看,他們也不過才走出去幾十米而已,不遠處洋娃出現了。

上坡的路桶是放不平的,要休息,水就會更多地流出來,而那一步一個的小坑,他們要走兩步才能踩的上,沒坑的地方路更陡,已經剩下的兩半桶水還是叫兩個孩子累的眼冒金星。

洋娃挑著兩桶水,竟然一滴也沒灑出來,他的水桶裏飄著兩小塊薄薄的木板,水麵隨著他穩健的腳步一搖一晃,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追了上來。丁丁端著半盆水顫巍巍地走在最前邊,那陡陡的山坡把她後腿的筋都快拔出來了,雙臂又酸又痛,腰累的直不起來,兩隻胳膊像從肩膀裏往外抽筋,她大口地喘氣,嘴裏像著了火,燒的嗓子生痛,看著隻剩下的半盆水,她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眼看洋娃笑眯眯地從他們身邊一步步走過去,離他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把半盆水放到腿上,坐到路邊,姐姐和哥哥還在後麵磨蹭著,溝底已是黑乎乎的一片,讓人害怕,她帶著哭腔求姐姐和哥哥快點走。

晚上九點多鍾他們才回到家裏,母親早已急得團團轉,兩個孩子在生產隊勞動了一天,回到家連一口熱飯還沒吃,又跑到山溝去挑水。

從此以後,丁丁用水非常節儉,一家人洗臉一共用小半盆水,晚上也不洗漱了。

生產隊有一半地在平原,一半在三四裏路外的山溝裏,一年四季最主要的活計就是挑糞,而所有的牲口圈羊圈都在山溝邊的地坑院裏,挑著兩筐糞土,順陡坡上來,還要走很遠的路才到莊稼地裏,而山溝裏的地就更慘,那裏全是溝壑坡窪地,遇到風調雨順,還能打一些糧食,最怕的是幹旱,本來就無法保墒的貧瘠土地會顆粒無收,人們白幹一年,連種子都收不回來。

生產隊有人口不到二百,但勞動力還不到七八十個,這些勞動力中除了放羊的,喂牲口的,當隊長會計記工員的,還有派出去做勞務工的,有懶漢二流子,有老弱病殘的,總之,每天能按時上下工的也不過三十多個人,這其中,有一半算不上是強壯勞力,就像李娟和李平,她們拚命幹一天活,隻能拿半天工分。季節不等人,挑糞撒糞耕種,最笨的,稍差的,有技術的,就此區分開來。等到原上的地種的差不多了,就到山下幹同樣的活了,山裏居住的人家不多,土地離住家都遠,有時候挑上一擔肥料要走一兩裏的路程。肩上壓著一個沉甸甸的重擔,腳下還得翻山越嶺,遇到上坡路,兩腿從後麵抽筋,下坡路正好相反,雙腿的前邊不但繃的直直的,連肚皮也扯痛了。有時候的山路也跟人開玩笑似地,一個急下坡緊接著一個急上坡,你被一種慣性所驅使,隻能急急地進,而無所謂退。

用肩膀挑的是一些能走路的人,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負責用鐵銑往來者糞筐裏裝糞土,母親也屬於這一類人,這是隊長大人的恩賜,大家從心底裏感謝那位跛腳的,老愛說現時現時的老光棍隊長。

隊長的家離她們不遠,相隔一攏地,他同弟弟一家人住在一個院子。他弟弟長的不但矮,走起路來像隻鴨子似的搖搖擺擺,可他卻娶了一個漂亮媳婦,漂亮媳婦生有倆男倆女,個個長的是濃眉大眼,皮膚又白又嫩。當哥的每天放工進門點把柴禾,胡亂弄一口飯吃,然後往炕洞裏再塞一把柴草,也不管炕熱不熱,爬上去呼嚕嚕就是一大覺,有時候遇到天陰下雨,也沒預備下幹柴草,他進門端起葫蘆瓢到水缸舀上半瓢水,咕咚咕咚半瓢水下肚,啃上幾個黑饅頭,爬上炕倒頭就睡,可他從不生病。每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就像周扒皮一樣站在村子中心的一條小路上,一個彎腰一聲吼:“喂——上工嘍——,現時上工嘍——”。

丁丁一家來到這兒已經一個星期了,剛來的第二天,她們自由自在地玩了整整一天,緊接著媽媽姐姐和哥哥便投入到緊張的勞動中去了,那種超負荷的勞作,一下子把他們的好奇心和新鮮感耗盡了。到了晚上,他們家裏總是聚了一屋子的男人,這裏總少不了現時隊長,大家都這麼稱呼他。他們嘴裏叭噠著老旱煙,有的用紙卷起個喇叭卷來抽,有的則用不長不短的煙鍋來抽,那煙嗆的人直咳嗽。勞累了一天,一家人又累又瞌睡,眼皮直往一塊兒粘,可母親還得為他們敬上僅剩的一點香煙和得之不易的開水。他們一邊抽煙,一邊喝水,把口中的痰一口一口往地上吐。大家七嘴八舌地給母親講生產隊的情況,那些情況也無非是東家的媳婦如何啦,西家的公公又怎麼啦。他們有時也想聽母親談一些城裏的事情,可母親又能說些什麼呢?無非說孩子他爸在工作中出了點狀況,大約兩年後回來,我們也是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到農村來鍛煉鍛煉,不是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希望你們多多幫助啦之類的話。丁丁常常是坐在炕角落裏咳嗽著打著盹兒進入了夢鄉,這種日子持續了好多年。

在言談中大家知道了,這個生產隊山地原地每人平均不到二畝,耕地全靠為數不多的十多隻皮包骨頭的牲畜,土地非常貧瘠,勞動日值一直在一毛錢到兩毛錢左右。也就是說,假如你一天能掙十個工分的話,你就掙得了一到兩毛錢,到了秋後,再按勞取酬。據洋娃說,就在去年,他的帳上存了五分錢長達三個月。

這種狀況叫母親傷腦筋,她們來的時候也沒什麼存糧,僅靠積攢下來的兩袋麵粉和半袋雜糧能撐多久呢?據大夥講,生產隊根本沒什麼存糧,遇到天災人禍的,有時候播種的種子還得靠政府救濟。由此看來,是得拚命幹活,多掙工分,乞求老天爺保佑,遇個好收成。

星期六晚上,丁丁翻騰了一夜,她渾身又酸又痛,兩條腿和胳膊痛的沒地方放,她翻過來睡不著,倒過去也不行,剛迷糊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己懷裏抱著一大捆什麼東西,被一群人追著四處奔跑,她跑啊哭啊,乞求那夥人不要再追了,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再跑了,可那夥人不聽,他們揮舞著大捧,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一路吼叫著追來,當他們終於抓住她,把她推下懸崖的時候,她驚醒過來。

黑呼呼的窯洞裏,一輪明月從窗戶的一小塊玻璃上射進來,照在姐姐蒼白的臉上,她閉眼沉沉地睡著,左側的肩膀被月光照的清清楚楚,她的肩膀上像撒了紫藥水,丁丁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姐姐痛的呻吟起來,嚇的她趕忙閉住眼睛裝睡。她曾經看見母親用破布條把姐姐和哥哥的扁擔中間纏了厚厚的幾層,她的肩膀怎麼還會搞成這樣?母親在熟睡中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丁丁靜靜地躺著不敢再動彈,心裏暗想,她們太辛苦了,今天,我隻不過跟著他們到山下端回來半盆水就累成這樣,而他們從早到晚都在幹活,姐姐和哥哥說,他們已經拚命了,卻隻能拿別人一半的工分。哎,這可怎麼辦呐,她也像母親那樣長歎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丁丁就爬起來用濕毛巾擦了一下眼睛,偷偷地跟著姐姐和哥哥出工去了,她要看看人們都在幹些什麼,那些莊稼活兒都怎麼幹。結果,沒走出多遠就被姐姐發現了,她被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