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 園(一)(1 / 3)

暖暖的太陽照在當頭,綠油油的麥苗已經掙脫枯葉,直直地朝上長起來,柔軟的楊柳樹枝上長著密密麻麻的鵝黃色的蓓蕾,在悠悠的微風中輕輕蕩漾,攢了一個冬天的油菜花地裏,有些早開的金黃色的花朵在地裏招搖。不遠處,一群小孩兒在一片不大的打麥場上追逐嬉鬧。突然,他們好象發現了什麼,都靜靜地站住,仰頭朝通往村子來的唯一的小路望去。

不一會兒,一輛卡車慢慢地駛來,孩子們驚叫著跑向卡車,在他們這個小地方那可是不多見的稀罕物。

卡車開上一條更窄的小路,停在一個剩下半截破巷道的地坑院邊。

司機跳下車來,打開另一扇車門,從裏麵溜下一位五十多歲的跛腿男人,他黝黑的臉膛,一雙小而精明的眼睛,一開口唾沫星子先飛了出來。

“現時,就是這個地方,怎麼樣,還不錯吧?”他指指那個有一溜坑的像地道似的斜坡巷道,殷勤地問司機。

“哦,不錯,不錯,謝謝您,王隊長,這下麵好像還住著人家吧?”司機看見周圍打掃的幹幹淨淨,笑著問他。

“有有有,現時,就住著一家人哩,不過,剛好有兩個空窯洞,你們就搬進去吧。”他揮了一下手,慷慨地說道。

他跛著腿,朝不遠處的一群正在幹活的人群走過去,邊走邊雙手交叉在天空:“喂,現時過來幾個人,幫這家居民搬一下家。”

李娟一家早已好奇地跑到那個有著殘缺不全的,四方矮圍牆圍著的,和路麵平行的地坑院頂上朝下張望,哇,隻見不大的四方形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大水坑,靠北邊和東西兩邊的牆麵上各有兩隻窯洞,南邊一條斜坡通上來,側旁一個半截窯洞,估計是廁所。每個窯洞上的兩扇小門灰灰的,小小的打著格子的窗子用舊紙糊著,北邊的門鎖著,門口小凳上坐著一個穿舊花棉襖的十一二歲的女孩,她鼻子上拖著兩條蟲,聽見頭頂有人說話,抬頭朝上一看,鼻子一吸,蟲子不見了。

王隊長領著一夥男女走過來,他趴在捱邊朝下麵那個女孩喊道:“哎,白蛋,現時,把你家大門打開。”

“噢。”女孩答應一聲跑向巷道。

一群小孩子圍住卡車,好奇地這兒摸摸,那兒瞧瞧,丁丁走上前好心的對他們說道:“哎,車上全都是土,小心弄髒了手,”她偏頭看著他們的羨慕和好奇:“怎麼,你們沒見過這種車嗎?”

“沒有,沒有。”小家夥們撥浪鼓般搖著頭。

叫白蛋的女孩跑了上來,她圓圓的臉蛋黑裏透紅,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嘴巴小巧玲瓏,梳著兩條扭七扭八的小辮子。丁丁好奇地走過去:“哎,你叫白蛋?”

她沒吱聲,隻是點點頭,鼻涕又流下來。

丁丁趕忙掏出手絹遞過去。

她搖搖頭後退了幾步,被身後的一棵小椿樹擋住了,她迅速而習慣地擤了一把鼻涕,朝旁邊一甩,手在樹身上抹了一下,衝丁丁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丁丁看到大人們都在忙著搬家具,她也沒事幹,就走到白蛋跟前:“白蛋,你的名字真好聽。”

“嗯,我媽嫌我長的黑。”

丁丁看她沒了下文,便笑著問:“所以才叫白蛋的,是不是叫叫就變白了?”

“嗯。”她肯定地點點頭。

丁丁想了想:“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麼沒去上學?”

“我……我沒上學,我在看門。”她有點不好意思。

“看門,有小偷嗎?”

“不,沒有。”

“那你……”

“我本來就沒上學嘛。”她一溜煙跑下巷道。

丁丁也想追著她跑下去,可剛跑了兩步,差點朝那陡坡滾下去,她趕緊收住腳,一點一點地蹭下去。

後半截巷道很黑,中間有一扇圓木門,把外邊同院子隔開來,過了那大門,突然又有了光明。下到院子裏,家具已經被分別搬進了靠東邊的兩隻窯洞裏,丁丁先走進第一個窯洞,裏麵不太深,地上坑坑窪窪,進門一個大土炕,窗戶是極小的木格子,透著風。隻見母親同隊長還有一個頭發略黃皮膚白哲的小夥子在窯洞裏說話,幾個村裏人正在幫忙,母親用手指按按長著白毛的牆壁,上麵顯出了她的手指印:“這牆壁怎麼會這麼濕呀?”母親問隊長。

“沒事,現時,這已經是人老幾輩子的舊窯洞了,你就放心的住吧,不信你問洋娃。”他指指那個小夥子。

那被稱作洋娃的小夥子,不但頭發黃,連眉毛眼珠和一層薄胡須也是黃色的,他說話很快:“是的,是老早以前地主家長工們住過的地方,現在這範老二家地方多沒人住,把門一直關著,你們搬進來以後讓風吹吹太陽曬曬也許就幹了。”

“嗯,那就好。”母親點點頭。

丁丁又隨他們走進隔壁窯洞,這裏好一點,起碼牆壁沒長出白毛來,一隻土炕,後邊連著一個很大的鍋台,可當她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窯頂時,嚇的大叫一聲,抱頭逃到院子裏。

原來那窯洞頂上黑乎乎的縱橫交錯著可怕的裂縫,窯洞頂呈三角形,那看似懸在頭頂的大土塊被卡著才沒掉下來。

幾個人看著丁丁受驚的樣子全都哈哈大笑。

“這窯頂……真的沒事吧。”母親擔憂地望著那些裂縫。

“沒事,現時,我保證沒事。”隊長噴著唾沫星子堅定地說道。

丁丁站在院子裏,抬頭望著那四方形的天空,心中突生一種無名的困頓,撒腿跑上巷道。來到上麵,她長出一口氣,卡車早都開走了,四周一片空曠寂寥,一股熱淚突然湧出眼眶,夕陽西下,隻有那天空被陽光照的金黃的雲朵好象很親切,很熟悉,她仰製住眼淚,突然,發現姐姐和哥哥邊說話邊走過來。

“你們上哪兒去啦?”她有點不高興了。

“我們四處看看。”李平聳聳肩回答。

“幹嘛不帶我去?”丁丁。

“好啦好啦,”姐姐過來摟住她:“太累了,明天吧,我們明天再把這個地方好好地看個夠,怎麼樣?”

晚飯是在隔壁阿姨家吃的。

阿姨去年死了丈夫,她一個人帶著一個比一個小一點點的五個孩子過日子。她的五官還算端正,身材短粗,而那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是女孩。老大十一二歲,黑且漂亮叫白蛋,老二十多歲,又白又胖名叫鴨蛋,老三八九歲,瘦且醜,小鼻小眼湊一堆兒,她叫喜蛋,老四也沒什麼特點,同老三長的一樣高,叫完蛋。小孩子們很容易混熟,黑蛋告訴丁丁,母親每生一個女孩都很生氣,生到老四時已忍無可忍,希望到她這裏結束生女孩,就給她起名叫完蛋。老五終於是個男孩子了,叫狗旦,長得腫腫的,鼻子眼睛屬於胡亂搭配的那一種。他看似愚蠢,可笑起來卻有點可愛,他今年剛過六歲,就上了學,可見母親對他的偏愛。

阿姨放工後表情勉強地同母親閑聊了幾句,就動手做了一大鍋兩米麵,就是那種把米和麵條煮在一起的飯,她給裏麵放了許多幹辣麵,丁丁一家人口幹舌躁,嘴唇都裂開了血口子,辣的是鼻涕眼淚大把流,也沒怎麼吃,便早早睡了。

長毛的窯洞太潮濕,不能住人,一家人隻好都睡在另一個窯洞裏,臨睡前,丁丁待在院子裏死活不肯進屋,大家好歹把她勸進去,她也不敢抬頭看,上炕匆匆脫了衣服,蒙頭睡在母親身邊,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大睡了。母親吹熄借來的煤油燈,幾天來的勞累、困盹、擔驚受怕終於過去,他們終於擁有一個家了,她腰酸背痛,眼皮已經困的搭在一起,沒幾分鍾,大家都沉沉睡去。

睡吧,幾天幾夜的長途跋涉,幾經周旋,最後,終於落腳到這個地方,據大隊主任講,全大隊一共八個生產隊,每個隊都安排了一戶插隊居民,這是挑剩下的最後一個生產隊。這個隊是山地和平原地各占一半,地少,人多,但是,母親已經很滿足了,這裏雖然是大平原的邊陲,可比起那個荒山野嶺,野獸出沒的野嶺村要好上何止千百倍?

一輪圓月升起來,把院子分成黑白兩半兒,遠處傳來狗吠聲,這個地方沒有電,也為了省個煤油錢,天剛黑,人們都早早睡了,隻有天空的月亮孤獨地照著寂寞的大地。

一家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突然,在窗外月亮微弱的投影裏,頭頂那條裂縫可怕地動起來,緊接著,從一條深深的黑縫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鑽出一條全身色彩斑爛的毒蛇來,它在那些裂縫中遊疑了一會兒,然後,把尾巴嵌進最深的一條裂縫,身子直直地垂下來,口中吐著信子,睜著一眨不眨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丁丁,口中還發出噝噝的叫聲,嘴裏的黑叉子飛快地伸縮著,一點一點地剛要觸到丁丁微微張開的嘴巴時,她嚇的大叫:“媽媽,蛇——蛇——”抱著被子跳起來。

母親爬起來一把抱住她:“沒事,沒事,孩子,你做惡夢了。”邊說邊點亮了燈。

娟娟和平平也驚慌地爬起來,大家四處觀望,什麼也沒發現。丁丁躲到炕角落,恐懼地望著頭頂黑乎乎的裂縫不敢再睡覺,母親隻好點著燈,陪她打起盹來。

早晨的天還在朦朧中,鄰居家那隻雄雞拍拍翅膀大叫起來,一家人稍微在炕上賴了一會兒,便急不可耐地爬起來,這兒以後永遠就是他們的家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農村人都起得早,好心的隊長派人挑來了一擔水,洋娃“哐哐哐”地敲打著送來了一隻生鏽的大鐵鍋,母親開始忙活起來,而三個孩子早已跑向那個新鮮的世界。

多好哇,剛剛升起的太陽染紅了一抹朝霞,空氣中彌漫著農家煙囪裏飄來的柴禾煙味。大片麥苗已經返青,散發出濃濃的青草味兒,腳踏上去軟軟的,舒服極了。麵朝朝陽,臉上溫熱,閉眼一片金黃。湛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像媽媽絮棉襖時落下的幾片棉花。四周沒什麼樹木。在不遠處一個飼養場後邊,她們發現了一個澇壩(一個天然的大草坑,雨天可以積水)它周圍有幾棵歪脖子楊柳樹,還有兩棵老杏樹和一棵渾身疙瘩、滿枝是刺的棗樹。他們站在澇壩邊,看到壩底龜裂的泥皮,就好象自家鍋底卷起的鍋巴,壩的周圍是青青小草,那老杏樹正在長出嫩葉,有一種苦苦的氣味。周圍濃濃的青草味和大自然的空曠,使三個孩子有些陶醉了。他們順著田埂往前走,來到一個向陽的山溝邊,哇!腳下深深的山溝婉延起伏,一直伸到遙遠的天邊,那夢似的灰色重疊的的遠山神秘而令人神往,嫋嫋炊煙從那霧朦朦的山澗升起來,像一個夢,像一幅畫。站在突出的山嘴邊,她們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用手做喇叭,對著群山大聲呼喊起來:“喂——,大山,你好嗎?我們來啦——,你們歡迎嗎——”大山拖長聲音重複著他們的話。

孩子們興奮地嘻鬧著,呼喚著,順著羊腸小道跑下山坡,山坡上剛冒出來嫩嫩的小草兒,還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一簇簇蒲公英的花兒迎風招展。孩子們忘記了憂傷和煩惱,盡情地玩耍跳躍,丁丁唱起了她喜愛的一首歌兒:“啊哈,這裏有山花,這裏有野草,還有那,還有,那蒲公英的種子,像你,也像我,飄,飄,飄——。”她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向天空,吹向姐姐和哥哥。玩累了,她們仰麵躺在草地上,咪咪的陽光照耀著她們,閉上眼睛,就是一個金色的世界。這一刻是多麼的美好啊,盡情地享受吧,孩子們!

附近有一所戴帽子中學,離她們家大約三四裏遠,所謂的戴帽子,就是在中學裏設了小學。李丁很快報了名,她已經升到五年級了,可李平是怎麼也不肯再上學了,這個剛上初中一年級的男子漢,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他已經打定主意,臨報名前,偷偷地撕了轉學證明,剛巧被姐姐看見。

“媽媽,平平他不想上學,把轉學證給撕了。”

母親生氣了,怒聲道:“平平,過來。”

兒子低頭走過去,母親忍了忍問道:“你不上學,準備幹什麼?”

“媽,我……,媽媽,我真的不想再上學了,您身體不好,姐姐也不過比我大兩歲,我不能靠你們養活,我已經長大了,我是男子漢。”他昂起了頭。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他稚氣而吃驚的臉上。

“你……你說你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母親氣的渾身哆嗦,用手指著他:“你可以自食其力了,也能挑起家庭的重擔了是不是?”她淚水汪汪地喘息著。

李娟趕忙勸母親:“媽媽,您不要生氣,都怪我不好。”轉身對弟弟小聲道:“還不快給媽媽道歉。”

李平慢慢放下捂著臉的手,喉頭哽咽:“媽媽,不是我不想念書,我做夢都想好好讀書,將來能上大學,可我們首先得活下來。”他像大人似的在地上轉了兩圈,用手抹了一下鼻子:“昨天,洋娃會計對我和姐姐說,就是我們全家四口人全都去勞動掙工分,到年終,也隻能分到多半年的口糧,而大多還是粗糧,我……已經十四歲了,爸爸不在,我就是這個家的男人,我決不能讓女人養活,決不!”他大喊著一頭衝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丁丁背上書包就要去上學了,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到新的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們搞好關係,不要說不該說的話,處處要小心做人,丁丁點頭答應著,她暗下決心:“我到這兒就是個新人,誰也不知道我是誰,一切都從頭開始,我誰都不會招惹,我一定會做一個最好的學生。”到現在她還沒叫過她一聲媽媽,她習慣了叫阿姨,另外,她對自己的身世還有一些懷疑,可這半年多來,她仔細觀察,用心體驗,她感覺到她就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在遇見他們兄妹三個人爭吵的時候,總是幫她說話,在需要幫忙和關心的時候,母親首先想到的總是她。有好多次,母親的偏愛叫她很感動,她一再地告訴自己,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叫她一聲媽媽,可每到關鍵時候,她的喉頭就像被卡住了一樣,總是張了張嘴叫不出聲來。今天,母親為她換上幹淨衣服,幫她紮好了小辮兒,又親手幫她背上書包,母親溫暖的雙手撫摸著她的麵頰,她和藹的話語和慈祥的目光使她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頭撲進母親懷抱裏,痛痛快快地大叫一聲:“媽媽!”好久以來,這種稱呼已經被深深地封存在心靈的最深處,可今天,終於怦發出來,她連聲呼叫著媽媽,一種幸福和痛苦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好久,都不願離開母親的懷抱。她多麼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幼小的嬰兒,躺在母親溫暖安全的懷抱裏,去細細體味母親的慈愛和關懷,然後,再慢慢地長大,永遠不要受到外界的幹擾和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