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深秋,自從給爸送過二十多天飯以後,到現在半年多過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早已不再允許他和家人見麵。大街上經常有戴著高帽子遊行的壞人,可總是認不出爸爸來,因為那些壞人都很相像,他們一個個都狼狽不堪,鼻青臉腫,破破爛爛。
廣播喇叭每日紅紅火火地從早唱到晚。有時是某個批鬥現場的實況轉播,那激動人心的發言,那響徹雲霄的怒吼,使大地震顫、人心昂奮。學校也常常組織她們散發傳單和最新、最高指示,這種大規模的行動,常常是激動人心的,而有時則是一些神出鬼沒,秘密接頭轉入地下的鬥爭。
這一天,丁丁學校革委會把她叫了去,開始,那位年輕的男老師語重心長地給她講了一些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要聽黨的話,做一個新社會的好孩子的道理。接著又講了一些我們的幸福生活是來之不易的,是烈士們用鮮血換來的,決不允許一些**********主義的***顛覆破壞,又接著耐心地講到,你們是紅色的一代,是有希望的一代,黨和人民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所以,要站穩自己的立場,同壞人壞事做堅決的鬥爭。他審視著這位茫然的小姑娘,覺得自己有些婆婆媽媽的,有什麼必要給她講這些大道理呢,她能懂嗎?便加重了語氣:“梨丁同學,我們今天找你來的主要目的,那就是:明天,我們學校準備配合一次大型的批鬥大會,需要你在大會上發言,同你那個曆史***的父親劃清界線,徹底同他決裂,我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發言稿,你隻要在大會上……”
“不!不!”梨丁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叫:“我爸爸不是****他不是……”
“你叫嚷什麼?你再叫一個試試?梨丁我可告訴你,你別不識好歹,在這個緊要關頭,你如果拒絕,學校會立即開除你。再說了,你怎麼就知道他不是****在戰爭年代裏,整天混跡於敵人中間還能安然無恙,誰能保證他沒有投敵當過漢奸?你能保證嗎?你跟他一起鬧過革命嗎?小小孩子不聽勸,吃大虧就在眼前。”他手指戳著她的額頭,聲音大的震得梨丁耳朵嗡嗡作響,可她還是想據理力爭:“不,我不發言,我爸爸他是好人,我不要發言,我不要……。”她雙手捂住臉哭起來。
這時,從外麵走進來幾位大點的學生和教師,他們七嘴八舌地數落起梨丁,有罵她不識時務的,有罵她狗崽子的,也有罵她不可救藥的。但最後,還是那位男教師為她舉例說明,某某學生在某某次批鬥大會上宣布同他***的爸爸劃清界線,並用唾沫啐他的爸爸,上萬人的會場頓時都沸騰了,那種場麵是多麼地激動人心,多麼地受鼓舞,那個孩子以後的前途一定無可限量。有時候,做一個正確的選擇就在一念之間,其結果也是天壤之別。說了半天,看她還是無動於衷,氣急之下,便使出了最後一招,他厲聲說道:“梨丁,你這樣的油鹽不進,這樣的冥頑不化,逼得我們也是實在沒別的辦法了,你應該知道,我們從來都不打無準備之仗,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你,並不是梨國霖的親生女兒,這是鐵的事實。一個貧下中農的後代,竟然被毒害腐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可見,還有什麼是他們做不到的呢?有奶便是娘,你這是多麼危險的一種思想……”
梨丁瞪大雙眼,看著對方和周圍人們的臉色,她又一次聽說了她不是父母親的親生女兒,而且,他們還是代表組織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自己正在天旋地轉的身軀,隻聽到他們大聲叫嚷著,比劃著,到最後,塞給她一卷稿紙,把她推出門去。
梨丁走向教室的途中,手裏的稿紙被風吹走,她眼前模糊一片,頭好痛,兩腳也不聽使喚,走路歪歪扭扭的,腦子裏什麼也沒有了,胸膛裏憋悶的難受,想伸手把胸膛撕開,那樣會不會舒服一些。
刺骨的秋風把校園裏的落葉吹到一個角落,突然來了一股旋風又把它卷起,那飛旋的枯黃樹葉和飛塵垃圾,嗆得她喘不過氣更睜不開眼睛,她也不想睜眼,眯起雙眼站在原地,等那旋風把自己卷起,可沒想到,那股旋風中心差點叫她背過氣去。慢慢地,旋風席卷著各種垃圾搖擺著醜陋的身軀,從她身上離去,她這才張大嘴喘息著,慢慢地清醒過來。此刻的她,眼睛和嘴巴裏全都是塵土,渾身上下糊了一層碎屑塵土和垃圾,像一個剛從墳墓裏掘出來的人兒。
正在吵嚷著的教室因為她的到來突然靜下來,大家傻乎乎地看著她一頭亂發裏夾雜著幾片枯葉紙屑髒亂地朝上翹著,渾身汙垢癡癡呆呆。
梨丁機械地走到自己的課桌旁,提起書包,慢慢地走了出去。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同學們這才回過神來,猛地發出大笑,笑聲傳出很遠很遠。
天色陰沉沉的,大地好像被籠罩在一片薄霧裏,街上行人稀少,人們三三兩兩匆匆走過,他們接頭接耳,鬼鬼祟祟的神情好像電影裏的特工在搞地下活動,廣播喇叭也沒有了昔日的吵嚷,靜悄悄的,很少有商店開門,空氣裏好像彌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火藥味。梨丁手裏提著書包,低頭走在街道旁邊,還是走出校門時的模樣,她心裏的疼楚讓她快要瘋了。又一次聽說了自己不是父母親的女兒,我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要我念那些批判稿?我的爸爸會是一個壞人嗎?別的孩子竟然用口水吐他的爸爸?媽媽那麼疼我,我怎麼不是她生的?爸爸是那麼那麼地愛我,甚至比愛弟弟還愛我,怎麼可能我不是他們的女兒?從記事起,我就在他們的懷裏,在他們的膝蓋上長大,我的樂就是他們的樂,我的痛也是他們的痛,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都要改變?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我要回家問媽媽,我要她給我一個準確的回答,不許騙我,這一次一定不允許再騙我了,她這樣想著回到了家。
一腳踏進門,丁丁把書包狠命地扔到地上,她雙手插腰,一副要和全世界拚命的樣子,是人,總不能永遠活在謊言裏,這是她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的,沒想到這句話如今竟要無情地在自己身上應驗了。
母親仰麵躺在床上,她麵色蒼白,嘴唇發紫,呼吸急促,汗水浸濕了頭發,她似睡未睡,微微眯縫的眼角掛著淚珠,她已經病了好多天了,梨丁怒目圓睜,站在床前,她也同病中的母親一樣粗粗地喘著氣,可漸漸地、漸漸地她垂下了雙手,眼前一片模糊,她仿佛看見躺在病床上的不是母親,而是自己,母親焦急萬分地俯身注視著自己,爸爸手端著熱騰騰的藥杯,用嘴輕輕地吹著,兩行淚珠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
在醫院的病床前,自己靜靜地睡著了,媽媽疲憊地爬在病床邊打盹,爸爸腋下夾著公文包,他剛下班,就匆匆趕到醫院來,他緊張地摸摸女兒的額頭,輕輕地推醒媽媽。夜深了,當她睜開眼睛,累壞了的媽媽爬在病床一邊睡著了,另一邊坐著爸爸,他正深情地注視著自己,那種慈愛,那種關切的眼神,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一滴清淚滴在媽媽的臉頰上,她微微動了一下,梨丁趕忙轉過身去,擦去自己的眼淚,拿過一條濕毛巾輕輕地敷在媽媽額頭上。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雙手支在下巴上,靜靜地守護在媽媽身旁。
下午四點多鍾,外麵時不時地有整齊的跑步聲和厲喊聲。五時正,突然由遠而近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廣播喇叭也突然傳出了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好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母親一下子驚醒過來,她一骨碌爬起來,愣了一下,當她看到女兒就坐在身邊的時候便鬆了一口氣,梨丁衝母親笑笑,母親用手摘下女兒頭上的一片枯葉,替她撫乎那頭蓬亂的頭發,無力地問道:“外麵的風……很大嗎?”女兒愣愣地看看母親,支吾道:“好像……很大……吧。”
警笛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隔壁阿姨匆忙關緊了大門,咚咚咚地跑了進來,她麵容緊張地說道:“他姨啊,嚇死人了,今天這場武鬥可不得了啦,有幾支背槍的隊伍都衝過去了。”
“部隊也參加了?”母親硬撐起身子,氣喘籲籲地問道。
“沒有,是沒有領章帽徽的年輕人,”她四下看看:“虹虹呢?”
“虹虹?”母親和女兒一齊叫道。
母親盯住女兒:“弟弟呢?他在哪兒?”
“他?我……?”丁丁瞪大眼睛一下子慌了手腳,拔腿就往外跑,阿姨急忙扶住跌倒的母親。
大街上喊殺聲一片,槍子亂飛,隻見從南邊開過來一片和街道一樣寬的隊伍,他們一邊朝對麵射擊,一邊撕破喉嚨地高喊著衝啊殺啊,而北邊那支隊伍氣勢更加龐大,他們一邊放槍一邊猛攻,憤怒的人群像決了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就連街道兩旁的樓頂,房頂,窗戶裏也全是勇敢的人們在相互拚打,好像在搶拿製高點。
丁丁吃力地取下頂住大門的大木杠和門栓,而大門外就是街道,她衝出大門,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隻見在槍聲一片裏,兩邊的隊伍裏很快有人中彈倒下,而街道兩旁的樓頂上,還有人像麻袋似的從上麵摔到大街上,她張大嘴巴好像在觀看一組組激戰片。
母親被李阿姨攙扶著也衝了出來,看到如此景象,她們也驚呆在那裏,半晌,這才拉住丁丁:“快回去,快!”說時遲,那時快,一串槍子擦身而過,三個人抱頭跌進大門裏。
再說,這天放學以後,虹虹照例站在教室外等姐姐,可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就到她的教室裏去找,可教室門一推就開,裏麵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又跑到自己的教室門口去等她,他擔心萬一姐姐來找自己,他不在怎麼辦,他拿出一本畫冊坐在教室門外看起來。
少時,四周圍的一片寂靜終於讓他有所察覺,他抬頭看看,學校的學生和老師早都走完了,熱鬧的校園突然之間變得空曠而可怕,虹虹這才突然感覺害怕起來,他匆忙收起書包,一路小跑出了校門,噘著小嘴巴斜挎著書包走上了大街,回家的路不算遠,兩條不太長的街道,兩個十字路口,平時一直都有姐姐帶著他,道兒他早都走熟了,今天,他一個人也沒什麼可怕的,他低頭慢吞吞地朝家裏走去,還沒走多遠,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刺耳的警笛聲,那警笛聲拖著可怕的尾音一聲接一聲由遠而近,他還沒反應過來,警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刮起一陣熱乎乎的狂風,他抱頭鼠竄,大叫著媽媽,腳下一絆,跌進一家緊關著的單位鐵門下邊,嚇得縮成一團,當他流著鼻涕眼淚,戰戰兢兢地剛要爬起身,遠處又突然傳來一陣陣激烈的槍聲和呐喊聲,他不敢再動了,緊緊地抱頭蜷縮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出。
平時在家裏,每次警笛拉響,他們都把大門關的嚴嚴實實,躲在家裏不敢出來,可這次,隻有他一個人,隻有他一個還沒滿七歲的孩子要經受著槍林彈雨的洗禮了。
大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警車又一次呼嘯著衝了過去,廣播喇叭音量大到嚇人,那山崩海嘯般的怒吼聲捎帶著失控的雜音,震得耳鼓快要失聰,虹虹雙手捂住耳朵,渾身抖個不停,恐懼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街道兩旁傳來的陣陣殺聲和衝鋒的號角聲越來越近,像在電影裏攻克敵人保壘時的激烈戰鬥。片刻,殺聲和刺耳的槍聲膠著在一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接著,中彈人痛苦的救命聲和更加憤怒的衝殺聲把天能捅個窟窿。有一個手持小喇叭的男人撕破了嗓門大喊:“戰友們!同誌們!衝啊!為我們的烈士報仇!殺啊——”。
兩邊的隊伍一下混戰在一起,從人群中傳來一陣短兵相接的刀棍聲、肉博聲和鬼哭狼嚎聲,槍聲變得稀稀落落。
虹虹雙手緊捂耳朵,把頭夾在兩腿中間抖成一團,緊緊地閉住眼睛不敢睜開,邊哭邊嘟嘟囔囔念個不停:“虹虹不怕,虹虹不怕,虹虹不怕,虹虹等姐姐,等姐姐來,等姐姐,等姐姐……”他希望自己的念叨聲音能蓋過那些恐懼的聲音,可那些可怕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就在麵前,就在腳下,他自己也被夾雜其中給撞得跌倒又爬起來,當他慢慢睜開模糊的淚眼偷看時,他嚇傻了,隻見他腳下躺著一個一動不動、渾身鮮血的年輕人,而自己身旁還有一個靠門坐著的女學生,她也渾身是血,緊閉雙眼,嘴裏痛苦地呻吟著,他們都穿著綠軍衣,戴著紅袖章,虹虹瞪大眼睛驚恐萬狀地望著他們,突然,腳下那個年輕人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當他望著頭邊的男孩時,便伸手來拉他:“救……我,救我……”虹虹驚恐地“啊——”的失聲大叫著衝上街道,大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受傷的哭爹叫娘的年輕人,梨虹剛衝上街道,就被一個躺在血泊中的人給拌倒了,他爬起來,在街上胡亂狂奔,他舉著雙手,邊跑邊喊著:“媽媽——救命啊——,媽媽——”他一下子衝進了撒退後稍做整頓的又一次衝上前來的隊伍中,那些被戰友鮮血激怒的年輕人睜著血紅的眼睛,大張著地震山河的喉嚨怒吼著、咆哮著,他們臂挽著臂膀,肩靠著肩,那種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壓倒了一切,也將摧毀一切。另一邊的隊伍也衝了上去,又一次短兵相接的血戰開始了,瞬間,梨虹被卷進了兩支交戰的血腥的隊伍之中。
梨丁和母親連同李阿姨家的三個人,就像熱鍋裏的螞蟻,他們在院子裏不停地走來走去,母親絞著雙手,臉色蒼白,汗珠子不時滴滴答答落下來,丁丁好像傻了一般,抱住一顆鬆樹簌簌發抖。
天快黑了,嘶殺聲才慢慢地平息下來,她們便急不可耐地打開大門,衝上了街道。
已經有了一層淡淡的煙霧的大街上,到處是鮮血和受傷的人,喊爹叫娘的、呼天搶地的、痛苦呻吟的聲音連成了一片。
母親看著這一片慘狀,驚的目瞪口呆,她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李阿姨戰戰兢兢地帶著邊走嚇的邊哭的三個孩子,跨過受傷的年輕身體,呼喚尋找著虹虹。這時,從大街兩旁也衝出了不少的老人和擔驚受怕的家人,他們失魂落魄地呼喊尋找著自己的孩子和親人。
三個孩子磕磕絆絆地跑在前麵,突然,在幾個躺在血泊中的人的旁邊,丁丁發現了——發現了弟弟,他麵無血色仰麵躺在地上,靜靜的,像睡著了一樣。
“虹虹——”她大叫一聲撲上去,抱住弟弟那柔軟的、早已沒了生氣的身體,她用力搖晃著,呼喊著:“虹虹,弟弟——弟弟,快醒來,弟弟——。”
“孩子,”阿姨她們也撲上前來,母親是爬過來的,她先是抓住女兒的身子,再一點點地接近自己的兒子,當她看到兒子已經沒了一絲生息便大叫一聲:“我的兒子——”撒手昏了過去,那叫聲,像撕破了天空,撕碎了胸膛,久久回蕩著,回蕩在暮色蒼茫中。
已經整整五天,母親滴水未沾,李阿姨替她叫來醫生,輸了幾天液體,可她總是麵色灰暗,不省人事。
弟弟的後事是阿姨幫忙辦的,他被一個住在郊區的好心人,李娟同學的父親,趁著黑夜搬回他們那兒草草葬了,他們也不讓孩子們跟著去,梨丁已經哭的昏天黑地,等她清醒過來時,一切都結束了,她大叫著要看弟弟,她的哭喊隻能讓大家更加傷心難過。李阿姨同自己的一雙兒女隻好含著淚一遍遍地勸著她,她隻好被迫守在媽媽身邊,她已經哭的流不出眼淚,她也曾經偷偷跑出去找過爸爸,可是,到哪裏去找?
母親清醒過來幾次,就痛苦地嘶喊幾次,然後,又昏睡過去。守在旁邊的女兒又盼母親醒過來,可又怕她醒過來,那種痛苦,那種撕心裂肺的呼喊兒子的情景,嚇得她快要瘋了。每次,她見母親發作,就跑到門後邊躲一陣,可又趕過來和母親一起痛哭流淚,直到母親昏睡過去。李阿姨除了回去做飯以外,一直和她陪著母親。
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這一天,母親少有地一大清早就睜開眼睛,她挪動著僵硬的身體,艱難地坐起來,她眼眸清亮,臉上也有了一些紅暈,她微弱地喘息了一陣,伸手摸摸熟睡在身邊的女兒的臉。
“丁兒,丁兒,快起來……”她吃力地推推女兒。
女兒吃驚的一骨碌爬起來,當她看到母親坐在床上,便歡快地大聲叫道:“媽媽,你好啦?你的病好啦?”她激動地一頭紮進媽媽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