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別了 親人(3 / 3)

夜色漸漸模糊了四周,鳴叫的昏鴉已經回到了窩巢,一陣風吹過,野草和樹枝發出一陣響聲,孩子們下意識地靠向母親,母親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媽媽,天已經黑了,這可怎麼辦?”李娟顫巍巍的聲音讓人更加害怕起來。

“啊——”一聲尖利刺耳的叫聲突然傳來,嚇的孩子們哭叫起來。

“別怕,別怕,那是貓頭鷹”。母親在想辦法,她原以為走了這麼遠的路,應該到了那個生產隊附近了,可沒想到,這附近竟連個人影都沒有,返回到大隊,已經不可能了。

“這樣吧,孩子們,既然我們還找不到要去的生產隊,這附近又沒有人家,今晚,我們就是這兒的主人了,就當我們是在野營吧,現在,趁著天色還有一點亮光,大家趕快找些幹樹枝把火點起來,再把家具聚攏一下,今晚就這樣湊合了,明兒再找那個生產隊吧。”

孩子們聽到號令立即行動起來,好在枯枝敗葉遍地都是,一下就撿了一大堆,大家動手把家具圍成一個半圓形,火堆很快點燃了,趕跑了一股股寒氣,身上暖和了許多,膽子也大了,他們拿出備用的幹糧和水,放在火旁邊烤邊吃。

一輪圓月從雲層裏終於露了出來,天是一樣的天,可四周卻朦朦朧朧深不可測。

母親離開火堆,借著月光,看見四周除了一些被砍伐後不成林的雜樹亂木以外,遍地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刺棵子,那被野獸踏的亂七八糟的草叢中,有發白的獸糞和幾塊骨頭。貓頭鷹的鳴叫由遠而近,仔細分辯,除了嗚嗚的風聲之外,還時不時地傳來幾聲餓狼的嚎叫聲,四周連一聲狗吠的聲音都聽不到,看來這兒離有人居住的地方很遠,她感到形勢的嚴峻,立即回到火堆旁,命令孩子們趁天色尚早,再揀些樹枝,越多越好。

母親鎮定自若的神情,使孩子們多少也有了一些自信,他們三個人立即跑到四處去揀樹枝,隻聽到母親一聲斷喝:“小心點,別跑遠!”

三個孩子邊揀枯枝,邊壯著膽子放聲地說笑起來,李平揀起一段木頭疙瘩順手扔向遠處,一隻拖著尾巴的影子飛跑了,他眨巴著眼睛:“姐,這兒不會有狼吧?”李娟想了一下:“嗯,不會吧,我想不會有吧。”

不遠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閃著光。

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姐,我想上廁所,”丁丁摸著腰裏的褲帶焦急地四下張望。

“這兒哪來的廁所,你就地解決吧,”姐姐開玩笑道。

“這……不行啊。”

撲棱棱一隻貓頭鷹從頭頂掠過,“哇——”地驚叫一聲,嚇的三個孩子丟下樹枝跑向火堆旁。母親已經為每個人拿出一件外衣,要他們趕快穿上,她給一堆樹葉上鋪了一張毯子,招呼大家抓緊時間睡一會兒,語音還沒落,突然“嗚——”婉轉而悠長,傳來一隻狼的嚎叫聲,馬上有幾隻迎合的嚎叫,嚇的幾個孩子呼叫著撲向母親,李平失聲大喊:“媽媽,那是狼的聲音,是狼的聲音。”

“別怕,別怕,孩子們別怕,”母親故作鎮靜:“我們有火堆,狼最怕火,它們不敢到跟前來。”

三個孩子失魂落魄地抱住母親發抖,丁丁嚇的差點尿了褲子,她吸溜著嘴巴跺著腳。

“丁兒,過來。”母親把她拉到懷裏,緊緊地摟著。

“她想撒尿。”李娟悄悄對媽媽說。

“不要。”丁丁帶著哭腔,她是尿急加上害怕,她想起了爸爸媽媽和弟弟,想起了自己無比溫暖的家,眼淚狂流不止。

“孩子,過來,還沒到一泡尿都不能撒的地步。”母親拽著丁丁,他們三個人一起往前挪,挪到櫃子旁邊,母親把她擋在櫃子夾縫裏,當她站起身提褲子的時候,她在櫃子縫隙看見不遠處有一雙閃光的東西。

“奇怪,那是什麼?”她用手指給母親看。

母親看到的不是一雙,而是好幾雙,是正在慢慢向前移動的好幾雙綠瑩瑩的眼睛。

“是熒火蟲吧,趕緊到火堆旁邊去,平兒,娟兒,趕緊把鋤頭鐵鍁找出來,我們每人一把。”

烏雲遮住了月亮,周圍一片漆黑。

狼叫聲斷斷續續傳來,而且,越來越近,母親大汗淋漓,他們每人手裏都緊緊地握著農具,躲在火堆後麵,貓腰透過火堆,緊張地觀察著四周,大氣都不敢出。

有片刻的安靜,母親趕緊和孩子們把家具再往一塊聚攏了一下。

“早知道這樣,我們就該準備一些鞭炮來嚇嚇這些狗東西”。

沒人理踩他的話。

母親用手擋住火光,她看到不遠處有幾隻餓狼在那裏焦急地跳來跳去,轉身在櫃子縫隙又有幾隻黑影子在慢慢往前移動,她感到頭皮一陣陣發緊,心“咚咚咚”亂跳,看著驚恐失措的孩子們,隻是拚命地往火堆裏加柴草,她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們,不要太浪費柴禾了,要燒到天亮呢。”

“這怎麼夠嘛,”李平焦急地跺著腳“要不我打個火把再揀些回來。”

“不行,都待著別動。”媽媽咬牙低聲喝道。

“啊——媽媽——”李平忽然瞪大雙眼指著麵前,在跳躍的火光照耀下,櫃子的穿衣鏡裏突然出現了一隻大灰狼,它睜著明晃晃的眼睛,長舌頭搭在嘴巴外,它突然昂頭嚎叫了一聲,李平猛地跳起身,大喝一聲:“我打死你。”一棍子打過去,隻聽到嘩啦啦一陣響,大衣櫃上的玻璃被打的粉碎,嚇的丁丁“媽”地一聲大哭起來。

一隻貓頭鷹也睜著綠茵茵的眼睛,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枝上,它偏著頭注視著樹下一隻直立起來的吮動著鼻翼的大灰狼,它的周圍還有幾隻瘦的皮包骨頭的同伴,它們爬在地上,正一點一點地匍匐前進,個個都警覺地豎著耳朵,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弄的枯草簌簌作響。貓頭鷹挪挪爪子,尖叫一聲,狼們絲毫沒受到影響,仍舊貪婪地盯視著火堆旁的幾個人,舌頭上的涎水一滴滴掉下來。

“啪!”火堆裏爆出一聲響,嚇的丁丁又哭叫起來,幾個人背靠背把她圍在中間。

一節幹樹枝從樹上“啪”的掉進火堆裏,濺起了一片星星,大家又是一場虛驚。母親注視著頭頂的幾棵槐樹,她想,假如她們一個個能爬到樹上去,情況會不會好一些?可是現在,四周的狼群已經躍躍欲試,她們也不敢亂動了,難道,她們千裏迢迢跑到這兒來就要落得如此下場嗎?老天真的這麼殘忍,要趕盡殺絕她們娘兒幾個嗎?她狠狠地睜大雙眼,不讓淚水模糊視線,她攥緊手中的一把鋤頭,咬牙暗下決心:想得美,沒那麼便宜的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一定會拚命保住幾個孩子,幾隻餓狼算不了什麼,來幾隻獅子老虎我們也能對付。她努力把眼前的形勢看的輕鬆一些,想給孩子們做個榜樣,可當她看到幾個可憐的孩子已經嚇的沒了人樣,又不由的一陣傷心難過。

李平彎腰把一段枯木扔進火中,用棍子攪了一下,一股火苗竄上天空,看著母親因緊張而蒼白的臉,丁丁渾身發抖,捂住嘴不停地抽泣,姐姐那驚恐失神的眼睛,他的心中騰起一股火焰:“好哇,感情把我們弄到這兒來,是想讓這群餓狼來飽餐一頓?沒那麼便宜的事,你們想讓我們死,我們偏不死!”他猛地一下跳起來,從火中抽出一節正在燃燒的樹枝,往前跨出幾步,揮舞著樹枝大叫:“來吧,你們這群吃人的野獸,你們不是肚子餓嗎?來吧,看看我們誰厲害,吃不了我們,我就剝你們幾張狼皮當褥子用,來吧,快來吧!”他一邊大喊,一邊淚如泉湧,最後,喊聲變成了哭聲。

母親撲上去把他拽回到火堆後麵,四個人抱頭痛哭。

幾隻惡狼好像聽懂了什麼似的,爬在地上不動了,它們伸出饑餓的舌頭,涎水一滴滴流下來,一隻瘦骨嶙峋的母狼吊著幹癟的****,焦急地用爪子在地上刨了一個坑,從後邊又飛似的竄過來幾隻餓狼,四處塵土飛揚,形勢更加嚴峻了。

因為估計不到這種惡劣情況,一陣猛烈的加大火勢,柴火已經不多了,四周的騷動聲也越來越近,有幾隻餓狼隨著火苗在跳舞,那種跳躍和翻騰的動作好像在準備開一場盛大的晚宴。

“媽媽,我們可不可以把火勢擴大,來趕跑它們?”娟娟擦幹眼淚顫聲問母親。

“不行,”母親考慮一下:“弄不好,趁著混亂,我們會更被動……”她說不下去了,稍頓才又接著說道:“另外,這一片林子萬一被我們點著,一下子會燒的不可收拾,假如……我們能逃生,那又會背上多大的罪名啊!”

四個人已經不敢看遠處了,嚴峻的形勢使他們感覺到光是害怕和哭泣已經不能起任何作用了,他們慢慢地停住哭泣,躲在火堆旁雙手緊握家什緊張地轉腦筋。突然,娟娟眼睛一亮,那被弟弟一棍子打碎的玻璃後麵露出一個包來,她蹭過去,摸出一隻口琴,跪在火堆旁邊吹起來,立即,那哀婉動聽的樂曲隨著一陣陣清風在寂靜中飄出去很遠。

那狼們奇怪地支愣著耳朵,有的把兩隻耳朵弄的一前一後的聽著這從未有過的奇怪聲音,有的還搖晃著笨拙的尾巴,好像在迎合那琴聲,要翩翩起舞了。

突然,那樂聲變了一個調子,嚇的它們扭動屁股朝後退了幾步。

原來是李平接過口琴一陣猛吹,口琴沾上了姐姐幹裂嘴唇上的血。

媽媽把水壺遞給娟娟,她喝了幾口,用手遮住火光,偷偷觀察了一下:“媽媽,好像還頂了一點用呢。”

“我看也是,”母親沉思一下:“它們除了怕火,應該還怕聲音吧,要不,我們大聲喊一喊看怎麼樣?”

李平放下口琴,拿過水壺猛喝幾口:“我看,也不能讓它們給聽習慣了,得換點新鮮的。”大家都感覺到琴聲緩和了周圍的緊張氣氛,一下子都來了精神,四個人用手做成喇叭狀嗚哩哇啦一片吼叫。

那群惡狼還真的有點怕了似的,拖著尾巴紛紛後退。

母親一看有了效果,趕緊鼓勵孩子們一陣放聲歌唱,那打打殺殺的歌聲響徹天空。

水壺的水很快見了底,嗓子也喊啞了,幾個人氣喘籲籲,火勢越來越弱,已經沒什麼可燒的了,無奈,母親把幾隻靠背椅投進火中。

離天亮還早,為了不讓火熄掉,無奈,母親忍痛把一張桌子和一個小櫃子也扔進火堆。

就這樣,又唱又跳、又喊又叫地折騰了一夜,淩晨,那些弓著瘦脊梁,極不情願的灰色影子才極不甘心地怏怏離去。

這極為恐怖的一夜把一家人折騰的精疲力竭。

天色微明,母親匆忙給孩子們安頓了幾句,便手持一根棍子,跌跌撞撞地朝來路跑去。

當太陽升起半杆子高的時候,她跌進了公社的院子。

一位靠邊站的公社老書記正在掃院子,他看見這位一臉黑灰的不像本地人的婦女還著實嚇了一跳,他扶起她,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她隻是胡亂比劃著,語無倫次,好一陣,老書記還沒明白過來,就把她領到新任的革委會主任辦公室。

母親疲憊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看到桌上放著一杯水,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末了,拍著胸口喘了幾口氣,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

老書記和皮膚微黑,年約四十多歲,中等個子,五官端正的革委會主任慌忙把她扶起來:“大嫂,您快起來,您這是……”新主任又急忙為她添了一杯水,看著她喝完。

“我……”母親一開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邊哭邊述說了昨夜的情景,老書記站在一旁聽的也落了淚。

“大嫂,真是對不起,”新主任紅著眼圈說道:“都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讓你們受驚了。”

“可你們為什麼從那麼遠的地方跑到這兒來呢?”

老書記開了腔。

“我有一個孩子,她的家是這一帶的。”

“嗯,具體在什麼地方?”新主任問她。

老書記也有一些糊塗了:“怎麼,你孩子的家,什麼意思?”

母親長歎一口氣:“說起來,這話就長了,總之呢,我隻記得是這個地區,其它什麼就不知道了。”

“我們這個地區可大著哪,它包括七個縣城一個市,占地麵積大約兩萬平方公裏,你沒有確切的地址就這樣冒冒失失地來,結果搞成這樣。”新主任不無婉惜地說道。

“是呀,怎麼會這樣。”老書記遺憾地搖搖頭。

母親無奈地說道:“這也由不得我們,我們手中的證明寫的是地區指定安置。”

“結果就被安置到這兒?”老書記邊搖頭邊走了出去,撿起扔在院子的掃帚,低頭掃起院子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母親千恩萬謝地走出來,老書記立即迎上去,這位熱心腸的老同誌,早早幹完了院子裏的活,在大門口轉來轉去地等著母親。

當她看到母親已經洗去一臉的灰塵,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料定事情有了轉機。

“她大嫂,怎麼樣?是不是換了一個地方?”他關切地問。

“嗯。”母親噙著熱淚感激地點點頭。

“這些人真是太壞了,你知道嗎,那個野嶺村,是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老書記憤憤不平地說:“那兒山大溝深,野獸常襲擊人,天沒黑,家家戶戶都關了門睡覺,虧他們想得出。”

他十分關切地一路叮嚀著,把母親送出好遠。

事情有了一個好的結局,母親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一下子卻感覺力不可支,她雙手住著棍子,勉強托著軟軟綿綿的雙腿,心急如焚地朝前趕路,正在這時,突然迎麵開過來那輛送他們的卡車,她一下子撲上去攔住卡車,司機吃驚地一個急刹車,奇怪地跳下車來。

“大嫂,怎麼回事?”這不問便罷,一問母親一腔辛酸委屈湧上心頭,她一邊抹淚一邊告訴他昨夜發生的事情,卡車司機瞪大眼珠子聽罷,長歎一口氣:“天曉得,怎麼會這樣呢?哎呀,幸虧沒出事,要不然,我這良心可要受到遣責了,現在怎麼辦?”他著急地問道。

“我剛找過公社主任,幸好,他是一位好人,一位難得的好人。”母親含淚長歎一口氣:“我們商量過了,他以公社的名義拒絕接受我們,這樣,我們才可以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那好,可是到那兒去呢?”司機有些困惑。

“興陽縣。”母親高興的說道。

“好哇!上車吧!”

“謝謝您,謝謝您,真的,太感謝了,我們總能遇到好人。”

母親無比感概地又流下了眼淚。

當司機把車停在昨晚的露宿地時,三個像從灰堆裏鑽出來的孩子縮成一團睡的正香,那堆灰燼早已冷卻,灰堆旁有燒剩的一節凳子腿兒。四周靜悄悄的,有幾隻鳥雀吱吱地叫著,仿佛昨夜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而已。母親連喊帶拉地弄醒孩子們,告訴她們,把家具趕快裝上車,我們要換一個好地方。

還在迷糊中的孩子們一聽此話,高興地連滾帶爬地跳起來,弄的黑灰四處亂飛。

大家動手把剩下的幾件家具抬上卡車,當司機踩著油門發動車子的時候,站在車頂上麵的幾個孩子真是感概萬千啊,李娟環視四周,心中無比悲涼地說道:“永別了,這個該詛咒的地方。”

“我的惡夢,有生不要再相見。”李平揮揮手轉過身去,真的不想再多看一眼。

丁丁也把手插在腰裏,對著那荒草野嶺大聲喊道:“我恨你們——,餓狼們,去死吧——”

卡車司機按響歡快的喇叭,車子卷起一陣塵土開走了,大家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