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長歎一口氣,摟著她:“孩子……”她咬住顫抖的嘴唇,脆弱的神精使她一陣陣天旋地轉,呼吸困難,她好像剛從死神那兒逃回來一樣,她已經預感到自己將不久與人世了,女兒怎麼辦,她還小,她該怎麼辦?“孩子,你還這麼小……你……你以後可怎麼辦哪?”她聲音低的近乎自言自語。
“媽媽,我已經不小了,我什麼都能幹。”她從媽媽溫暖的懷抱裏抬起頭天真地說道。
媽媽終於能起來了,還能清楚地說話,多好啊,丁丁給她的背後墊上枕頭,趕緊穿上衣服,並起雙腳跳到地上:“媽媽,我給你倒水吃藥吧?”她費勁地提起暖瓶倒了一杯開水。
“孩子,你過來。”母親眯眼休息了一下,虛弱地叫女兒。
丁丁又趕快爬上床坐到母親身邊,母親把女兒摟在懷裏,撫摸著她的一頭軟發,已經哭幹的眼睛又湧上了淚水,汗濕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丁丁緊緊地抱住媽媽也跟著哭起來:“媽媽,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都怪我,我沒等到放學,我沒有把弟弟帶回家,都是我,媽媽,你打我吧,打我吧,媽媽……”
“孩子……。”母親用盡力氣把她摟的更緊一些。
“媽媽,你不要難過,等我長大了,我就給你生一個弟弟,一個虹虹,我再也不會把他給弄丟了,媽媽……”她大哭起來。
“孩子——”母親已經泣不成聲,她已經使盡了渾身最後一點力氣。
李阿姨聞聲趕進來,她拉開抱住媽媽不鬆手的丁丁,趕忙扶母親躺平,她看見母親的臉色煞白,一雙茫然的眼睛像是在搜尋什麼,便握住她一雙冰涼的手,母親呼吸困難,她用力睜著一雙快要失神的眼神望著阿姨,轉而又盯住女兒,那眼神使女兒陌生、可怕,母親吃力地、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來:“我……我把……女兒,交給……給你……”。
“不要,媽媽,我不要,我要媽媽,媽媽……”
她大聲哭叫著爬在母親身上。
“孩子,聽話,好……好女兒,是媽媽,媽媽……欺騙了你,她才是……”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手指著阿姨:“她才是你的親媽……媽……”她話沒說完,頭一歪,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丁丁還是爬在她的身上又哭又叫著媽媽,直哭的天昏地暗,肝腸寸斷,阿姨怎麼也拉不動她。
十四歲的李娟和十二歲的李平剛放學回家,聽到哭聲,立即跑過來呼叫著阿姨,失聲痛哭起來。
靜靜地,沒有葬禮,沒有哀樂,鄰居們幫忙把母親安葬了,丁丁臂上帶著一塊黑紗,頭發上紮上一朵小白花,她已經無所適從任人擺布了。事後,從家裏拿出一些日用品,搬到了阿姨家裏,同李娟住一個屋,從此以後,她很少說話,她心中充滿了悲傷、自責和愧疚,阿姨幾次拉她到跟前,但隻要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她就像被黃蜂蜇了一樣哭叫著跑開了。她看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討厭,都煩燥不安,她已經好久不去上學了,那裏大概已經沒有自己的坐位,同學們大概已經把她給忘了,這也好,省得她再去見那些窺探的眼神和幸災樂禍的臉。
李娟和李平都在上學,一家人怎麼勸也不頂用,她就是不去上那個該死的學校。
阿姨整日裏哎聲歎氣的,她聽的都難受死了,就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出來,嚇的阿姨常常趴在門縫聽裏麵的動靜。可自己又這麼小,有什麼能耐不讓別人操心呢?記得媽媽臨死前,媽媽說,說什麼……她才是你的媽媽,什麼意思?李阿姨怎麼會是我的媽媽?難道別人都說我不是媽媽生的是真的嗎?可是,為什麼是李阿姨?可是,不是李阿姨又會是誰呢?記得小時候,自己好像是在這兩個家庭裏長大的,在阿姨家吃飯,在自己家裏睡覺,有時候在阿姨家又吃又睡,姐姐和哥哥常背著她玩,真的就好像一家人。那個時候,她是分不清哪個才是她的家。可以後,她上了幼兒園,上了小學,她就分清了,阿姨家和自己家還是不一樣。
春節前,丁丁家的房子被爸爸單位一個新上台的官兒一家占了,他們把不用的東西都扔到院子裏,丁丁和阿姨一家也就把那些東西搬回自己的住房。
年三十晚上,那家人大放花炮,說是衝衝悔氣,長長銳氣,她們娘兒幾個縮在屋子裏,吃了頓簡單的年夜飯,早早上床睡了。
這天夜裏,她們四個人流的眼淚可以用盆子來裝了,李叔叔被帶走好久了,從一開始,他的問題就很特殊,因為,在****前,他曾以單位名義出國考察過一次,那次出去,他同在國外的弟弟一起,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總之,人家說,他弟弟在國外,雖然他名義上是位學者,但也很可能是個特務,或者間諜什麼的,兩個人趁機在國外碰頭,肯定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且,你也根本證明不了你沒幹什麼間諜活動是不是?還有,李叔叔在單位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保皇派,革命隊伍裏的渣滓。一個有如此嚴重問題的人,你能不被揪出來嗎?能不被嚴加審查嗎?還出過國,有特務嫌疑,上帝呀,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啊。難怪他的問題是如此地神秘,神秘的他竟然在一天深夜裏從門縫裏塞進來了一張紙條,上麵寫道:“親愛的妻子,也許,這一別離,天各一方,相見無望,望你帶好我們的孩子,離開這裏最好,日後聯係,保重,切切!詳。”後麵又有幾個小字:“看後消毀。”
阿姨的眼淚從此溢發地流不盡了。
春節過後,那個勢不可擋的上山下鄉運動也終於找上門來了。起初,派出所的人是三五成群,冷言相勸,讓他們早做準備,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當他們一家人洗心革麵,徹頭徹尾地變成一個農民時,也許,這個社會才能重新接納他們,但前提是,他們屬於被安置對象,沒有資格自選地方,而且,越是艱苦的地方越能鍛煉人的意誌。可來過幾次以後,他們顯得不耐煩了,很快地,她們的城市戶口被無情地注銷了,阿姨愁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掉,到哪兒去呢?哪兒才是她們的安身之處呢?
阿姨的娘家在GZ的大山裏,那裏是個苦地方,她不願意去,可人家也不一定要你。丈夫從小失去雙親,是舅舅把他和弟弟拉扯大的,那個做學問的舅舅也早已做了故人,靠誰呢?她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見,可沒有一個是能行的通的。
三月中旬的一天清晨,當他們一家人都還在夢中時,突然被新鄰居家一陣陣的陝北民歌,中間夾雜著咚鏘咚鏘的鑼鼓聲驚醒了,阿姨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她立即叫醒孩子們,和他們一起商量起來。
“孩子們,媽媽考慮再三,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的戶口已經被注銷,我們已經不屬於這個城市了,我們非下鄉不可了,既然如此,遲走不如早走,我們也有兩隻手,我們會用我們勤勞的雙手養活自己。現在的主要問題是娟娟,你必須考慮清楚,你們初中畢業的好多同學已經集體下鄉了,你是跟著我們走,還是和同學們一起集體插隊?”
“我當然跟你們一起去,要死要活我們都在一起。”隻有十四歲的李娟瘦弱、靦腆、稚嫩,此刻,母親突然決定走,讓她深深地擔憂和恐懼,她早已泣不成聲。
“好,既然你這麼決定了,那咱們就……生死同命吧。眼下,得趕緊商量出一個去處,你們還記得嗎?”她看看孩子們,把眼光落到丁丁身上:“你們梨叔叔當年在老區受傷被老百姓救過,解放後,他又多次去那個地方,看望鄉親們和那位救護過他的大娘。那是個老區,解放前,群眾基礎很好,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雖說不太清楚,但是,我相信,在戰爭年代,他們能冒著生命危險,救護我們的八路軍戰士,那麼,在和平時期,他們一定會善待我們,至少,我們不會受到虐待。”
孩子們歡喜雀躍:“對呀,對呀,我們怎麼沒想到那個地方。”
“那,我也要去嗎?”丁丁睜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地問道。
“傻瓜,不去你上哪兒?”李平笑著嗆了她一句。
“孩子,你是媽媽的女兒,當然要跟著媽媽走。”她決定帶著她一起走,哪怕遇到多大的困難和挫折,她都要替老梨帶大這個孩子,她相信,梨國霖一定會回來,他已經失去了妻子和兒子,再也不能失去這唯一的女兒了,就是拚了老命,她也要把這個女兒親手交到他的手上。
“那……去那個地方,你們都沒有什麼意見吧?”母親再一次詢問三個孩子。
“媽媽你決定吧,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到哪兒都是一樣的,像我們這種黑五類,他們一定會揀一個最差的地方來發配我們,如果我們爭取主動,在那邊,可能會好一點吧。”十二歲的李平好像突然長大了。
“我們班一個同學的家,被安置到莊浪的一個什麼地方,她寫信告訴我們,說那個地方吃水要趕著毛驢到十幾裏外的地方去馱,住的地方,就像地道戰裏的地道一個樣,苦死了,我們班的同學看到信都哭了。”娟娟擦著眼淚低聲說道。
“媽媽,那就這樣決定了,過幾天,你去找他們……。”平平一聽姐姐的話著急了。
“還用我們去找嗎,你就等著吧。”姐姐替母親回答了。
這一天,阿姨關住門,和丁丁說了半天掏心窩子的話,她告訴丁丁,自己當年一連生了三個孩子,而梨家夫妻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他們夫妻倆又特別喜歡自己的第二個女兒。她說,反正在一個院子裏住著,也天天能看見她,而梨家夫妻又是極好的人,於是,她忍痛把女兒送給了他們。
丁丁像在聽一個悲慘的童話故事,她怎麼也無法把這事和自己聯係起來。末了,阿姨把她攬在懷裏,眼淚就叭嗒嗒地落,丁丁也跟著哭。
從小,院子裏就住著他們兩家人,兩家人的關係又特別好,在生活困難時期,誰家做了好吃點的,一定要送一份到另一家,哪家有人加班,剩下那個人就到另一家去吃飯。每年過年,兩家人都和在一起過,兩家孩子穿的衣服也常常是誰能穿誰就穿。剛學會說話,丁丁不也是跟著姐姐哥哥把她叫媽媽嗎?她那個時候可分不出哪個才是自己的家。
“阿姨,你這麼說的話,好像也是,可是,我爸爸媽媽那麼愛我,我怎麼會……不是他們的女兒?”她抬起頭睜著明亮的眼睛,謹慎地問她。
阿姨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的表達能力很差,撒謊的本領極不高明。
丁丁不敢再說話了,除了阿姨這一家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已經無處可去了,她無力地躺在阿姨懷裏,輕輕地閉上眼睛,及希望自己能變回到兩三歲,她似乎又聞到了母親身上那股特殊的乳香味,母親輕輕地拍著她,慢慢地搖晃著,像是在唱著一首無聲的搖籃曲。
這天晚上大約十點多鍾,單位一位中年阿姨,像特務似的偷偷溜進她們家,緊緊地關住門,同母親到屋裏密談了一會兒後,又無聲地溜了出去。她走後,母親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孩子們也不敢出聲,隻有娟娟和母親悄悄地待了一會兒,丁丁感覺到,又出了什麼大事兒。
到了第二天,母親鎮定了許多,一家人開始整理打包,購買到農村的農具和一些必需品,她們的住屋已經分配給別人,人家已經來看房子了。
娟娟的同學們曾來過幾撥同她告別,大家的眼圈總是紅紅的,相互囑托的話,體己安慰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丁丁隻記得姐姐的一個男同學說過的一句話:“去吧李娟,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麵的,你記著我的一句話:‘隻要有骨頭,總會長出肉來的’”。
是啊,我們都會慢慢地長大,隻要我們活著,總會有機會見麵的,這是丁丁的心裏話。
濃濃的晨霧中,一輛滿載家具的卡車慢慢地駛出城市,不遠處,也有搬家的卡車和揮手送行的人們。
卡車駛上郊區公路,初春,田野裏的麥苗已經開始返青,一股清新的空氣使人悲涼無奈的精神為之一振。
胖胖的司機旁邊坐著母親,她朝反光鏡中望望漸漸遠去的城市,看看蓬勃而出的朝陽,輕輕地長歎一口氣,眼睛中射出堅定的目光。是啊,丈夫生死未卜,梨國霖也不知道在何方,他的妻兒已命歸黃泉,他們那個曾經熱鬧幹淨的小院子已經換了新人,從今以後,兩個家庭的重擔將落在她一個人的肩上。孩子們雖然還小,可他們會一天天長大,他們就是未來,是希望,從今往後,哪怕遇到天大的困難,她都要咬牙挺住,她一定要保護好這三個孩子,一定要他們健康地長大成人,她相信,終會有一天,她會把孩子們親手交給他們的父親。
卡車上麵的家具一路搖搖晃晃,家具中夾雜著幾件農具,一個鐵絲耙爪子一樣朝上豎著,兩隻鐵桶哐當哐當一路脆脆的響著,腳邊的筐啊鋤頭鐵鍁也不甘寂寞,一會兒筐兒滾過來,一會鋤頭鐵鍁又差點剃了頭。李娟和弟弟把丁丁摟在中間,他們顧不得外麵的世界,隻管招架家具農具的不安穩。
太陽漸漸升起來,可卻被滿天的烏雲又給遮住了。慢慢地,烏雲把最後一絲光線也吞噬了,天空暗下來,北風呼呼地吹著,孩子太累了,他們縮進家具中間,緊緊地靠在一起,任那家具農具相互撞響去。
第二天黎明,卡車一路揚起灰塵,路兩旁的村落一閃而過。
卡車顛簸著行駛在一條崎曲不平的石子小路上,車上的三個孩子扶住猛烈搖晃的家具,那彎向路麵的駝背老柳枝猛力地摔打著他們的臉,突然,一個沒留神,鐵絲耙被柳枝掛了起來,他們呼叫著撲上去奪回耙子,還沒放好,又一綹柳枝迎麵摔打過來,他們抱住頭大叫著呼喊著亂成了一團。
母親忙讓司機停下車,大家稍作整理後,卡車又急急地上路了。
黃昏,卡車開上了一條土路,路越走越窄,車子穿行在兩旁歪七扭八的雜樹中間,母親焦灼地四處張望:“師傅,這都走了兩天了,怎麼還沒到?”
“前麵不遠就是。”司機也不耐煩了,他一腳踩下油門,隻聽得車上的孩子們一陣大叫,不得已,車子又慢下來。
一條讓馬車軲轆壓出兩條深轍的小路越走越窄,終於,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卡車再也穿不過去了,便悠悠地停下來。
望著四處沒有村落的荒涼景象,一家人都沒下車來,司機跳下車,“啪”的摔上車門,他四處看看,衝母親喊:“到了,下車吧。”
母親疲憊地坐在副駕上,茫然地看著他:“這……到了?這是……”
“沒法子,”他攤攤雙手:“沒車走的路了,隻好停這兒了,你們趕快下車吧下車吧!”他麻利地解開捆家具的繩索,邊解邊大聲說道:“前麵不遠就是你們要去的村莊,趁天還沒黑,你們趕快去叫人,讓他們幫忙把家具給拉回去,就這樣啦。”他扔過繩子,麻利地團成一團。
一家人蓬頭垢麵地爬下車來,幫忙卸下家具,卡車歪歪扭扭地開走了,一家人突然像失去了極大地依靠,本來那顛得人快要散架的卡車,此刻竟是那樣地美好。定睛望去,四處除了野草叢生的亂樹崗以外,渺無人影,幾隻昏鴉哇哇叫著在頭頂盤旋。
天漸漸黑了,母親和丁丁焦急地注視著小路的盡頭,終於,娟娟領著弟弟急匆匆地跑回來,母親趕忙迎上去:“怎麼這麼久,找的人哪?”
女兒氣喘籲籲:“我們……前麵不遠就是大山,這周圍連一個人家都沒見著。”
“啊?”母親暗吃一驚,回想中午他們到縣城革委會辦手續時,那個年輕的主任看過她們的證明後,臉上不陰不陽的笑容一下浮現在眼前。中午離K縣城,搖搖晃晃到下午才到公社再到大隊,離開大隊一直到黃昏還沒到那個野嶺村,野嶺村啊野嶺村,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難道腳下這極度的荒涼也是你的一部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