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天賜給我一雙兒女(1 / 3)

1958年的秋天,這是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午後的陽光正暖暖地照在地裏那熟透了卻無人收割的莊稼上,從遠處傳來陣陣吵鬧聲的地方,冒出了股股濃煙,這兒那兒堆放著許多粗糙的半成品的鐵疙瘩。年約三十五、六歲的幹部裝束的梨國霖腋下夾著公文包,手中提著旅行袋從大路輕快地拐上了去山村的小道,他一邊走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四周的情形,剛下基層檢查完工作的他,是順道來看望老大娘的,這條道他已經走過好多次了。

他走下一條小胡同,拐進了一個破爛的有幾隻窯洞的靜悄悄的院子裏,朝其中的一孔窯洞走過去,站在門外,看著虛掩的屋門,他輕輕地敲了幾下:“大娘,大娘,您在屋裏嗎?”

“誰呀,門沒關,進來吧。”屋裏傳來大娘沙啞的聲音。他推開屋門,屋子裏一片漆黑,眨巴著眼睛好半天才看清楚,原來大娘正圍著一床舊被子坐在炕上,張著一隻沒幾顆牙齒的嘴巴,伸長脖子正瞧著他,好半天,大娘這才驚喜地雙手拍著被子叫起來:“哎喲——,是你呀,我的幹兒子,哎呀呀,我說這兩天怎麼總有那麼幾隻喜鵲一個勁地叫呀叫的,叫的我都煩死了,這原來是你要來呀,我的好兒子,快進來,快進來呀!”她張著凹進去的嘴巴樂嗬嗬地邊說邊準備下地來。

“大娘”,他趕忙跨進屋門攔住她:“您坐著別動,怎麼,您身體不舒服嗎?”

“哎,也沒啥大毛病,就是這幾天哪有點感冒,這不,隔壁他大哥給我買了點藥,吃了幾頓就好了,可就是渾身沒勁,老想躺躺。”

七十多歲的大娘衣衫雖舊,但很幹淨,她消瘦的臉上黑裏透紅,花白頭發在腦後挽了個髻,身板還算結實,老伴前幾年去世了,梨國霖幾次都想接她到城裏去住,可大娘死活不肯,她說在這個地方住了一輩子,熱土難離,還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梨國霖無奈,隻得留下一些錢物匆匆離去,並再三囑托隔壁年輕的趙家夫婦照看大娘。

梨國霖從小失去雙親,在那戰亂的年代裏,他與幾個小乞丐一起四處流浪,吃盡苦頭。十四歲那年,幾個同伴相約,離開貧困的SX老家,幾經碾轉,終於找到了共產黨八路軍的隊伍,從此以後,部隊就是他的家。他聰明好學,勤奮老實,幹什麼都很認真。起初,他跟在宣傳隊裏,邊學文化邊演幾個小角色,第二年當上了通訊員,首長和戰士們都很喜歡他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兩年後,他已經是一個機智勇敢的年輕戰士了。別看他在部隊才學的那點文化知識,竟然能寫出拳頭大的幾塊文章,還編了一個小劇本在部隊上演出過呢,他作戰勇敢頑強,曾立過幾次戰功,可在一次較大的戰役中身負重傷,當時部隊正在轉戰中,路經陝甘邊界,部隊決定把他安置在一位大媽家養傷。

大伯大媽原也有一子一女,可在一次可怕的瘟疫中雙雙死去,夫妻二人待他如親生兒子一樣,在那些朝不保夕的歲月裏,他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來喂養自己的親人,鄉親們也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點點細糧、雞蛋拿來給他吃。一次,他的傷口發炎久久不愈,大伯趕到縣城買藥,回家時,發現敵人包圍村子,大伯爬在地裏一天一夜,寒冬臘月的天氣,滴水成冰啊,等到敵人撒走以後,鄉親們才把快要凍死的大伯抬了回來。當他蘇醒過來,用眼光四下搜尋時,終於看見八路軍戰士安然無恙,知道自家挖的地窖掩護了他們時,他激動的淚珠滾滾,從懷裏掏出藥品,雙手顫巍巍地遞給梨國霖,鄉親們用生命保護著我們的戰士,使梨國霖深深地感動著。

在大伯一家和鄉親們的細心照料下,他的傷很快痊愈,這時,他所在的部隊已經進入延安,他告別了大伯大媽和鄉親們,趁著夜黑,趕往延安,這一去就是八年。全國解放後,他曾來看過大伯和大娘,一進門就喊爹娘,樂的大伯大媽圍著他又是哭又是笑。

全國解放後,聰明好學的他不放過任何學習機會,又是進夜校,又是刻苦自學,最後,又被上級部門作為重點培養對象,派往大學深造了幾年,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在省某部門工作。

這會兒,娘倆又坐在熱炕上嘮起了家常話。傍晚,從野外練鋼鐵的人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大食堂吃份飯,鄰居趙大哥聽村裏人說他回來了,給他和大媽捎回來半罐蘿卜白菜稀湯麵,現在,家家已把鐵的銅的家什全上交了,大媽家鍋台上剩下兩隻黑洞,就像怪獸的兩隻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當晚,他歇息在大媽屋裏,多年不見,娘倆有說不完的家常話,嘮到半夜,剛有些迷糊,忽然被一陣哭聲和吵雜聲驚醒,梨國霖忙披衣到外邊察看,隻見鄰居趙大哥家敞開著門,屋裏亮著燈,從裏邊傳出男人的哭聲伴隨著嬰兒的啼叫聲。

梨國霖驚慌的衝了進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隻見在一盞微弱的煤油燈的光線下,趙妻躺在血泊中,已經死去,身邊的破布裏,蠕動著兩個嗯啊啼哭的嬰兒,一位胖胖的接生婆攥緊沾滿血跡的雙手,跪在死者身旁一動不動,梨國霖一把抓起抱頭蹲在地上痛哭的趙生旺驚慌地問道:“怎麼回事,啊?出了什麼事?”

一鬆手,趙大哥如一個漏了氣的皮囊又癱在地上。

接生婆一看到有人進來,便如夢初醒般溜下炕來,拔腿就要走,梨國霖一把抓住她:“你別走,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關我的事,”老太婆一臉驚恐,揮著一雙血手。“孩子,我給她接生出來了,還是個雙胞胎,可……誰料到……她她她……一下子血崩。”她說到後麵兩個字時,近似喃喃自語。

“什麼?你說什麼?”梨國霖瞪著豹眼大聲問她。

“就是大出血嘛,我又不是醫生,我隻管接生……”她說完後無力地靠在門扇上。

梨國霖蹲在趙生旺麵前,扶住他的肩膀,痛心地問道:“你怎麼…沒請醫生啊,啊?你……你也該通知我一聲的。”趙生旺鼻涕眼淚大把地流著,邊哭邊搖著頭,稍傾,他忽地站了起來,爬在炕邊,對已經沒了生氣的妻子大叫道:“貞啊,貞啊,你怎麼就這麼苦命啊,你死了,可叫我怎麼辦啊,貞啊——”他一邊失聲痛哭,一邊咚咚地輪換著捶打著自己的頭和胸膛。

“我們結婚五年了,早也盼,晚也盼,盼望早點有個孩子,可如今你,你生下了孩子,卻一個人先走了,你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哪,我怎麼辦?我怎麼能帶大這兩個孩子啊……我的貞啊,你還沒當一天的娘啊,孩子還沒有叫你一聲媽啊。”

接生婆早已溜了,這時大娘抄著雙手走進來,看到眼前這一切她驚呆了,用手捂住嘴傷心地哭起來。忽然一陣眩暈,梨國霖趕忙扶住她。

翌日清晨,梨國霖放下一疊錢,告別了大娘,從屋子走出來,他看到院子裏有瘳瘳幾個人在替趙家準備後事,又從兜裏拿出最後一點錢,取出十元車票錢,把剩餘的全塞在大娘手中,指了指隔壁趙家,轉身走向大門,正在這時,忽然聽到一聲呼喊:“梨大哥,請您等一下。”隻見趙生旺懷抱一個用舊衣服包裹著的繈褓從屋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梨國霖吃驚地轉過身來,趙生旺撲嗵一聲就跪在他的麵前。

“趙哥,你?……”

“梨大哥,救救這孩子,求求您,救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求您了,求您了。”如果不是懷裏的嬰兒,他的頭快磕頭到地上了。

梨國霖吃驚地後退一步,看著淚流滿麵的鄰居大哥,又看看那好似包裹的一動不動的小物件,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趙大哥,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我們有話好好說吧。”趙生旺紋絲不動地跪在那裏,他把頭埋在嬰兒的包裹上抽泣著。

站在身邊的大娘吃驚過後,同梨國霖一起拉起趙生旺,從他懷裏接過嬰兒繈褓,輕輕打開,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熟睡著,大概感受到了一絲風兒,她微微睜開了小眼睛。

大娘趕忙把嬰兒包好:“他趙哥,你這是……?”

趙生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媽已經去了,剩下我一個大男人,一下子怎麼能帶大這兩個孩子?這年月要吃沒吃,要穿沒穿,我可怎麼辦哪?”話沒說完,撲嗵一下又跪在梨國霖麵前,聞訊走上幾個人來,硬是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又是勸他又是勸著梨國霖。

大娘看著自己懷裏的繈褓,猶猶豫豫地對著梨國霖的耳朵小聲說道:“兒子,你看這……”所有人企盼的眼光刷地一下全集中到梨國霖身上,趙生旺膝蓋一軟,又跪下了。

“梨大哥,求您了,給她一條活路吧,求您了,來生我一定報答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一定……”

“大哥,大哥,您快起來,快起來,”梨國霖一把拉起趙生旺,淚光閃閃說不出話來,他從大娘懷裏輕輕地接過嬰兒,努力克製住悲傷而又無奈的心情,對著趙生旺誠懇地說道:“好吧,趙哥,就把她交給我吧,我一定好好把她養大,過幾年,我帶她來看您。”他心裏很難受,再多的話也說不出來,是啊,不到萬般無奈的時候,天下有哪個父母親願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給他人呢?梨國霖讓旁邊一位婦人抱著孩子,他準備脫掉外套來包孩子,卻被大娘攔住了,她匆匆走進了自己的屋子,從裏麵拿出來一張軍用毛毯。

“孩子,這還是你以前送給我的毯子,我一直都沒舍得用,就用它包孩子吧。”

“大娘,這可不行,您還是留下自己用吧。”

大娘不高興了:“我這把老骨頭有床棉被就行了,你這一路上風吹日曬的,這路途又遙遠,可別把孩子給凍著了。”邊說邊幫忙把孩子裹在毯子裏。正在這時,孩子突然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梨國霖連忙抱緊孩子,趙生旺眼巴巴地看繈褓眼淚叭嗒嗒往下流。梨國霖知道自己也沒什麼可送的了,尋思了一下,從手腕上取下手表,硬是塞在趙生旺手中,趙生旺哪裏肯接受,倆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讓。

當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梨國霖已坐在一輛公共汽車上了,他懷抱嬰兒,眼睛望著遠處起伏不定的山脈,路旁一棵棵楊柳樹落下一層層枯黃的葉子,客車一路開過,樹葉被風卷起,車窗外什麼也看不見了。

車裏空著一半座位,梨國霖一個人坐在車窗邊的雙人座上好像睡著了一樣隨車搖晃著。

突然,車嗽叭響了一下,懷裏的嬰兒猛地發出一陣啼哭,梨國霖驚醒過來,不知所措地瞧著懷裏的繈褓,無奈地輕輕搖晃起來,孩子止不住的哭聲終於吸引了全車人的注意,司機極不耐煩地回頭看了又看。

這時,後排一位懷抱小孩的婦女,看著越來越手足無措的梨國霖,悄悄地把自己七八個月大的孩子交給身旁的丈夫,扶住座位走過來:“同誌,您的孩子沒事吧,怎麼哭個不停?”

“噢,她大概被嚇著了,或許是剛睡醒了就該哭吧。”

婦人坐到他旁邊,輕輕地揭開毛毯的一角,孩子的哭聲更大了,婦人吃了一驚:“這麼小一個孩子,好像剛出生一樣?”

“是啊,她大概是昨晚生的。”

“大概?您是……”

“噢,是的,是昨天晚上生的,可能還沒吃過奶呢。”梨國霖的慌亂和尷尬,讓車上所有人為之一怔。

婦人疑惑地看看他,但還是從他懷裏抱過嬰兒,解開衣襟,把****塞在她的小嘴巴裏,哭聲一下就止住了,梨國霖長出一口氣,高興地搓著雙手,連聲稱謝。

梨國霖與妻子範英結婚好多年了,倆人的感情非常好,可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沒有個孩子,他們都到醫院檢查過了,也沒什麼毛病,可妻子就是不甘心,她時不時地埋怨丈夫,說他工作忙,常出差,自己也偷偷地尋過偏方,吃過妙藥,可一直沒奏效。她是一個中學教師,師大畢業生,自己的同學們一個個比自己結婚晚,可個個都為人父母了,有時碰到朋友一家妻兒老小在一起那種歡樂滿足勁兒,禁不住一陣陣的麵孔發燒,自慚形穢,她想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完了,可能再也享受不到做母親的樂趣了,要真是那樣的話,還不如趁早抱養一個算了,和丈夫商量了幾次,可他就是不同意,他說急什麼,我們還年輕,過幾年再說吧。範英甚至還偷偷地買了幾件漂亮的小孩衣服鞋帽藏在櫃子裏呢。

這天下午快要放學時,她突然接到丈夫的電話,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抽空打來的,他說,要她趕快上街買些嬰兒用品在家等他,一切等他回家再說,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他說已經沒錢付電話費就掛斷了電話。範英愣了幾分鍾,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還是拔腿上了街,雖說沒養過孩子,可她憑一個女人的本能,細心周到地買回了一個嬰孩所需要的一切用品。她麻利地做好飯菜,雖說是************時期,可丈夫是廳級幹部,自己的待遇還算可以,生活不成問題。

範英日思夜想著有個小寶寶,昨晚就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身邊躺著一個胖乎乎的孩子,難道,要夢想成真了嗎?

天色漸漸晚了,還不見丈夫回家,她到馬路邊張望了好多遍了,還是不見丈夫的蹤影。

一直到了傍晚,坐了兩天長途班車的丈夫才風塵仆仆地懷抱一個綠色毛毯踏進門來,把一個快要餓死的瘦小嬰孩遞給她,在那一瞬間,範英真是想哭又想笑,她無法想象,丈夫是怎麼把一個比男人鞋底大不了多少的滿臉皺巴巴的弱小生命一路顛簸著抱回家來。當他們像捧著一塊易碎的寶石般將孩子喂飽,擦洗幹淨,裹上軟和的薄毯,輕輕地讓她舒服地睡在床中央後,倆人已累的渾身大汗,氣也不敢大出,同餓壞了的丈夫趕緊奔到廚房吃飯,邊吃丈夫邊有氣無力地給妻子講了孩子的身世,聽得範英一口飯都咽不下去,抽抽噎噎地淚聲說道:“太可憐了,真是太可憐了,趙大哥一家以後可怎麼活啊,哎,這孩子怎麼這麼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