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儀式之夜(1 / 3)

1)烏雲

結果晚宴後,恰克慕感受著倦怠和疲憊,經過中庭朝著分派給他的別館走去。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修格,然後修格背後跟隨著護衛的衛兵以及伺候的隨從。

天空中的月亮皎潔明亮,強烈的晚風吹過中庭樹木沙沙作響後,轉眼間寂靜籠罩下來。

(……下雨了?)

恰克慕突然感覺聞到了濃烈的雨水味,仰望天空。可是,夜空不見絲毫烏雲的蹤影。

即使如此,鼻腔深處還是有水味——皮膚有種水的冰冷感。

恰克慕聽到有人在呐喊。鳥兒發出帶著悲傷的聲音。

突然,尖銳的痛楚從眉宇之間的一點,朝著身體深處流竄,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充滿壓迫感的水味徹底包裹全身,呼喊求救的聲音搖晃著身體。

恰克慕看見了——透過中庭的許多花朵延伸出去,美麗清澈的水麵。

在那片琉璃色的水中,有個小女孩慢慢地在跳舞。帶著仿佛醒來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迷途羔羊般困惑又膽怯的眼神。

一條發光的線從少女的額頭,延伸到王宮的一個房間,受到那條線吸引過去……立刻就像燙傷一般地退回來。這個動作,無止盡地不停重複。

有種討人厭的味道。往線的前端看過去,就感受到讓人想嘔吐的燒焦味,恰克慕趕緊將視線從線上移開。

這個時候,他和少女四目交會了。一瞬間,有如遭到閃電集中的衝擊貫穿恰克慕全身。

在世界與世界的縫隙中——無處可去者的悲哀。全身浸沒在異世界的人的無底擔憂,滲透進入恰克慕的內心。

“殿下!”

修格的聲音衝入耳中。同時,一邊卷起漩渦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納由古的風景一邊遠去消退。

(……不行。我不能倒下。)

恰克慕死命企圖維持清醒。眼前變得昏暗,頭顱響起“唧——”的聲音。不安的吵雜聲從背後傳來,恰克慕咬緊牙關打直身子。

太子不能倒下。太子是國家的神聖靈魂。恰克慕要是倒下,隨從們會感到不安害怕的。恰克慕用力吸氣,靜靜睜開雙眼。然後,麵帶微笑轉頭看著隨從。

“……我沒事。不用擔心。”

雖然隔著薄布,但感受到恰克慕和善的笑容,隨從們的緊張感也就放鬆了。

再度前行的時候,修格偷偷地小聲問道:

“殿下,您真的沒事嗎?”

恰克慕雖然點頭,但各種各樣的思緒在打轉,搖晃著內心。

“修格,這個中庭裏,現在有‘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在。”

修格嚇了一跳,摸索著附近一帶的氣息。恰克慕輕輕點頭。

“……在這裏的,是靈魂。”

恰克慕邊讓視線飄向空中,邊低聲說:

“她在向我求救。盡管隻有短短瞬間,但有如閃電的感情已經傳給我了。那個小女孩,明明回到了這裏,卻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去,所以正在哭泣。”

修格因為事情太驚人,隻能茫然地望著恰克慕。

“……修格,我也聞到了,你說的那種拓盧尬的根的味道。”

恰克慕以隱藏焦躁的雙眼看著修格。

“那個小女孩的身體在後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了吧。”

“是的。可是,殿下……”

“別說了,修格。我都知道。”

恰克慕緊皺眉頭瞪著空中。

“我都知道。”

(該怎麼辦,我才能救她呢。)

盡管聽著求救聲,卻怎麼都無計可施。

恰克慕用力大大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

迎接思考著被棄置在納由古的小女孩的事情而返回寢室的恰克慕的,是薩爾娜的天大消息。

薩爾娜清楚顯現出等恰克慕等了很久的樣子,跑到恰克慕身邊。

“恰克慕殿下,請您聽我說。”

薩爾娜一臉迫切地牽起恰克慕的手。平常不能為人觸碰的恰克慕,讓這冰冰涼涼的手的柔軟觸感嚇了一跳。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知道這個陰謀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恰克慕與修格,還有在薩爾娜背後的塔魯桑,全都安靜聆聽薩爾娜激動訴說的詳情。

聽著聽著,恰克慕感到寒冷越發滲入體內。

從大海遠方湧起漆黑的烏雲,逐漸蜂擁而來。那片烏雲,不隻會覆蓋塔魯桑,遲早有一天也會逼近新悠果王國吧。這樣的預感攫住了恰克慕。

以前對於“悠果王國”這個名稱,就隻是出現在神話中的遙遠之地的印象。充滿戰亂,位在遙遠南方的祖先之地。那個國家遭達路休帝國征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也隻有產生有如在聽故事一般的感慨而已。

可是現在,人在麵對這片海洋的國王裏,聽到遭達路休帝國征服的悠果人變成了走狗,魔掌的指尖正伸向北方大陸,不安首度在恰克慕的內心中搖晃——如果達路休帝國並吞了桑可爾,便能搭起大軍渡海的“橋”。這樣一來……達路休應該也會進攻新悠果王國吧。

恰克慕不懂何謂戰爭,隻能想像。但是,說不定親身體驗戰爭的時候,會來得出乎意料地快。

如此一來,該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對呢。

所謂“神聖國家的靈魂”這種虛名,恰克慕打從心底覺得無聊。他認為太子這個地位,不過是個不允許過著和人們有溫暖接觸的生活的冷酷枷鎖罷了。然而這個枷鎖確實套在自己身上,前方掛著的,是所謂人們的生活這種非比尋常的沉重東西。

光是恰克慕一個踉蹌,臉色發白的隨從們就會……深信他是神聖太子的人們十分崇拜他。這些人的深信不疑,變成沉重的枷鎖束縛住了恰克慕。多到數不盡的蒼白臉龐——凝視的依賴視線,有如又黑又重的烏雲爆增膨脹,掩蓋過整片腦海。

恰克慕看著薩爾娜。

“雖然您的話還不出推測的範圍,但可以說得通。我認為放著不管是不好的。考慮到你們現在的情況,我很想靠我們立刻去處理,但是很遺憾,我們終究是外人,對桑可爾的情況實在太不了解了。不管怎麼想,能免於陰謀就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告訴桑可爾王室的人這件事。

您跟卡莉娜公主能心靈相通到什麼地步?她是信得過的家人嗎?”

薩爾娜眨了眨眼。

“姐姐……是個聰明人。桑可爾王室的女人中,她是立場有如指導者的人。雖然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但我認為她會相信這件事。”

恰克慕望著薩爾娜的眼眸。

“……您能去跟卡莉娜公主說嗎?”

這等於就是舍棄暗中逃亡,跟塔魯桑兩個人一起活下去的那條路。要是眾人相信也就沒事了,但萬一沒人相信,那麼等待著塔魯桑的命運就是死刑。薩爾娜雖然想要下定決心,但轉眼間又躊躇起來。塔魯桑將厚實大手放在姐姐肩上。

“姐姐——我不是一個會因為珍惜自己性命卻讓國家陷入危險的窩囊廢。”

薩爾納抬頭看著弟弟。接著,再度麵對恰克慕,用力點頭。

“我去跟姐姐說,盡快就去。”

“有沒有哪條密道可以從這裏到卡莉娜公主那邊又不讓人發現的?”

薩爾納的臉上有些陰霾。

“到中庭是有。可是,那邊過去就……”

恰克慕抬頭看修格。

“——事情就是這樣啦,修格。”

修格苦笑。

“也是啦。這樣就隻能邀請卡莉娜公主過來這邊了吧。”

恰克慕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看著修格。因為他已經做好一半的心理準備會遭到拒絕。不過,立刻又一臉緊繃。

“還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是的。在跟卡莉娜公主談過之後,如果事情的輪廓稍微清楚一點,為了讓我國有所警戒,就必須派使者回去。”

為了感謝您今天的接待,想要送點小禮物給您——恰克慕太子這麼提出邀約的時候,卡莉娜就已經察覺到有誰躲藏在恰克慕太子的房內了。

然而,當她到了恰克慕太子的房間,聆聽著薩爾娜所說的陰謀之事時,即使是穩重如她,也不得不因這意外的事情大吃一驚。

“咒術?意思是說有悠果人施咒在塔魯桑身上?”

修格對如此低語的卡莉娜說道:

“施咒者究竟是否真的是悠果人,這一點還不能確定。不過,我可以保證確實有施咒這回事。”

卡莉娜直愣愣地仰望著修格的雙眼,一會兒後,燃起強烈的光芒。

她將視線轉向薩爾娜。

“你剛剛說,引來那個咒術師的人是亞朵爾吧。”

薩爾娜表情僵硬,但雙眼堅定地望著姐姐,點了點頭。卡莉娜沉默了一下子,不久後眨了眨眼。

“你的檢舉毫無證據,隻是個人推測。但是,在我置之不理的很多事情裏麵,教人在意且互有關聯的事實真的是太多了。”

卡莉娜輕輕搖頭。

“我丈夫很容易遭人煽動。我知道他在偷偷摸摸圖謀不軌,但如果他真的要讓塔魯桑殺死卡爾南兄長的話……我絕對饒不了他。”

卡莉娜在心中低語。

(愚蠢的人呀。雖然我不知道你能承諾些什麼,但受控成為達路休帝國的走狗所編織的美夢,結局是不會有什麼希望可言的。為什麼你不懂呢?)

卡莉娜像是死心一般地搖搖頭,視線回到薩爾娜身上。

“你的推測要是對了,那事情可就嚴重了。再也沒有那件事比這更需要注意的。因為對達路休帝國而言,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如果那個咒術師正如修格大人所言,能夠利用奇怪的方式看到這邊的情況,那麼我想他應該會打算一口氣刺進王家的心髒部位吧。”

“假如我是達路休的君主……”

恰克慕低聲說道。

“既然有這麼絕佳的機會,就不會呆呆等待陰謀的成果。我會把軍隊調派到前方去。各個島嶼有沒有傳來什麼消息?”

卡莉娜睜大眼睛。

“真不愧是恰克慕殿下。就像您所察覺的,達路休帝國海軍已經入侵桑可爾的邊界了。”

眾人吃驚得倒吸一口氣望著卡莉娜。

“姐姐您說什麼!那麼,您為何還如此從容?”

卡莉娜看了弟弟一眼,接著視線回到恰克慕身上。

“我們已經進入備戰了。因為我們獲得了非常詳細的情報,所以打算隻要備戰一完成,就會讓看島人回到自己的島上,擺出陣勢迎戰。

不過,假如看島人之中有先以敵人的意思為重然後再采取行動的人,那麼首先就必須加以排除。希望身體不要從內部開始被咬破。”

卡莉娜歎了一口氣。

“本來撒感群島就是達路休帝國真有心進攻的話,桑可爾國軍根本來不及迎擊的地區。當然,那邊現在是有軍船在戒備,不過就算這樣,要是達路休帝國發動攻勢,那邊連三天都撐不了。這一點我早就心知肚明。”

恰克慕吃驚地看著卡莉娜。這個美麗的女人,把自己國家的島說成是不需要的石頭,一點都不奇怪。

看到恰克慕這副表情的修格,在恰克慕開口之前對卡莉娜說道:

“原來如此。這就是您的做法吧。”

恰克慕莫名其妙地看著修格。

“即使達路休帝國攻陷了撒感群島,但是,要是其他島嶼能在那段期間內準備好堅固的防衛體係,那麼最後達路休帝國還是無法打倒桑可爾王國的。不管再怎麼強大的帝國,如果要直接跟對這片海洋瞭若指掌的桑可爾海軍正麵衝突,就無法避免承受重大傷害。因為南方大陸的諸國,總是瞄準著彼此間的嫌隙,仿佛是鯊魚一般。所以隻要看到達路休帝國稍微衰敗一點點,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遊過去咬住不放。”

修格一口氣說到這裏,又冷靜地補充道:

“意思就是,桑可爾王國很強大,也可以保護最南端的群島——借著這樣的局勢,不讓對方有出手的意圖。”

卡莉娜的笑容加深了。

“您說的對。”

修格微微低頭示意。

塔魯桑猶豫地詢問卡莉娜:

“可是姐姐,既然如此,那為什麼看島人要參與達路休帝國的陰謀呢?這一點我實在怎麼也想不通。這不就等同於是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嗎?”

卡莉娜抬頭看著年紀相差甚大的弟弟。

“這大概就像是寄居蟹會拋棄以前居住的殼,想要移入更大的殼去吧。

達路休帝國打算不流自己人的半滴血,就把桑可爾拿到手。他們大概是對看島人說了些什麼甜言蜜語吧。每個人都知道南方有多富足。他們應該是讓看島人認為,受達路休帝國統治會比受桑可爾王國統治來得有利。

如果能讓看島人反叛,就沒有必要正麵開戰。於是達路休帝國就能在不讓鄰國看見衰弱的情況下,得到桑可爾王國。”

卡莉娜視線回到恰克慕和修格身上。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靠著家族的牽絆連結一心,就是我們桑可爾王室女人的責任……不過,在悠久的和平歲月中,好像有一點太過鬆懈了。”

恰克慕雖然輕輕點頭,不過沒辦法像平常那樣妙語以對。卡莉娜將領主們的變心說成像是寄居蟹拋棄以前的殼,想要換到大殼去住的言論,讓恰克慕打從心底吃驚。桑可爾大大小小島嶼的人民,可以那樣子——仿佛是換衣服一樣,輕易改變自己的國家也無所謂嗎?

(要是如此,那桑可爾王國……也許脆弱得出人意料。)

點點散落在廣大海洋上的大小島嶼。結果,所謂的桑可爾王國,可能也隻不過是人們為了自身利益才攜手合作的東西罷了。

美麗的王宮,以堅強的牽絆連結在一起的王族。然而,如果放手讓那些島嶼離開,桑可爾王室轉眼之間就會變得孤立無援,隻是空有財富的一族。本來以為桑可爾王國是麵牢靠的盾牌,可以預防從南方來的戰亂,但這意料之外的脆弱,讓恰克慕感到憂慮。

卡莉娜感覺到冰冷的平靜在胸口深處蔓延開來。在那宛如風平浪靜的大海的心中,卡莉娜思考了自己情勢所逼下非做不可的事。

薩爾娜認為,看島人與悠果咒術師聯手讓陰謀順利進行,是否真的如此目前還不清楚。但是,塔魯桑的事件與達路休帝國海軍的行動,就像是計劃好的連鎖反應,如果真的互有關聯,那麼確實很嚴重。

隻是,值得慶幸的是,即使真有陰謀,看島人們著手進行陰謀一事還沒有明確敗露。要是能夠再度把看島人們拉回這邊,達路休帝國就必須與桑可爾王國全軍戰鬥。達路休帝國應該不會希望發生這樣的戰爭吧。順利的話,一定還有能防範戰爭於未然的路。

應當有必要采取達路休帝國為了讓看島人們背叛所使出的手段。包裹著甜美誘惑的糖衣的死亡之刃。萬一拒絕,就用壓倒性的軍事力量予以摧毀。這種一邊讓人感受到刀光,一邊將“選擇的人始終是你們自己”這種責任與義務加諸他們身上的高明做法。

(我們必須反向操作才行。)

首先,得揭穿他們犯了叛亂重罪一事。然後,必須以毫不留情的冷酷態度威脅他們,告訴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拿糖衣哄他們則是之後的事情。

將幾乎要浮現在腦海中的丈夫麵容安靜地沉入內心深處,卡莉娜麵露微笑。

“殿下,這個王國能不能存活下去,請您看看我們的本領吧。”

說完,似乎是想要對在房外等待的侍女下幾個命令,卡莉娜轉身要走。這時,塔魯桑喊住了她:

“姐姐……”

卡莉娜回頭,塔魯桑直直地凝視著姐姐。

“您能相信我是因為遭人施咒才做出那種事情的嗎?”

卡莉娜目不轉睛地回看弟弟。

“我相信你。不過,塔魯桑,這不是我個人信不信的問題。問題是怎麼樣讓陛下在內的其他人相信你。”

塔魯桑臉上蒙上了一層陰霾。

“那麼,我就要這樣……一直背這個黑鍋下去嗎?”

“現在隻能公開那些看島人的罪,如果他們能夠背叛達路休帝國回到這邊,再逼亞朵爾供出咒術師的秘密當作是表示悔意的條件之一。”

這麼說完,卡莉娜歎了一口氣。

“你認為耶霞娜很可憐的心情我了解,可是這種不周延的感情,會變成遭人利用的破綻呀。就這層意義來說,你也是有罪的。”

這番話,尖銳地挖開塔魯桑的胸口。

恰克慕鬆了一口氣。為了防止耶霞娜的身體遭人從斷崖推下海,此時此地就是說服卡莉娜最好的機會。這個念頭閃過腦海。

“卡莉娜公主,您能聽我說說耶霞娜的事嗎?”

修格慌張地看著恰克慕,但恰克慕無視他的視線繼續說道:

“如果在回歸大海之前靈魂能回到身體,那麼就不能殺死她了,對吧?”

卡莉娜一臉“突然提這什麼不相關的事”的表情,眉頭微皺。

“是的。”

“卡莉娜公主……我想,要您相信我說的話應該很困難,不過那個女孩的靈魂已經回到這裏了。”

恰克慕對露出困惑表情的卡莉娜,訴說自己之所以這麼認為的根據。

即使恰克慕說完了,一時之間,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跟剛剛都還在討論的陰謀之事相比,這太過天差地遠的不可思議話語,要滲入心中產生真實感,需要一點時間。

不久,卡莉娜口吻沉靜地說: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相信您所說的。”

在旁邊緊張屏氣聆聽著的塔魯桑,表情立刻變得明亮起來,但是卡莉娜的話還沒有說完。

“殿下,您曉得讓耶霞娜的靈魂回到身體的方法嗎?”

恰克慕疑惑地眨眼。

“不,我不知道確切的方法。如果能驅除占據小女孩身體的咒術師,我想一定……”

“殿下或修格大人做得到嗎?一定能讓靈魂回來嗎?”

恰克慕與修格四目相交——不能說謊。

“我們可以嚐試看看。可是,不能肯定一定能讓靈魂回來。”

如此說完後,恰克慕補充道: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後天晚上的儀式,您能不能想辦法暫停不辦呢?希望您能給我們努力看看的時間。”

卡莉娜眼神嚴酷地望著恰克慕的雙眼。

“殿下,請您諒解。即使那個女孩的靈魂回來了,但是如果沒回到身體,人沒有清醒過來的話,讓‘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回歸大海的儀式是不能停辦的。

這並不單純隻是為了保護傳說。因為,萬一那個可怕的咒術師真的占據利用那女孩的身體,對於沒有打倒那個咒術師的方法的我們來說,能夠逃離咒術的路就隻有一條——那就是,消除當咒術工具的小女孩。”

某種冰冷的東西碰觸到恰克慕的胸口,突然,卡莉娜的眼睛看起來跟皇帝父親的眼睛重疊在一起。重疊在為了保護所謂皇帝的神聖這種幻想,就利用要抹殺當時僅有十一歲的恰克慕——自己的兒子——的父親,那雙冷酷的眼睛之上。

拚命壓抑住差點爆發的憤怒,恰克慕以隱藏著痛苦光芒的雙眼,凝視卡莉娜。

“……耶霞娜還是個年紀這麼小的女孩。她不是工具,是擁有生命的人。”

卡莉娜緩緩搖頭,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現在,她就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工具——殿下,請您諒解。”

塔魯桑再度叫住優雅鞠躬,打算離開的卡莉娜:

“姐姐,請留步。”

塔魯桑緊握拳頭。

“姐姐剛剛說我不周延的教導,我非常感激。但是,對我來說,不隻是耶霞娜而已,卡魯秀島的人們當然無須多言,桑可爾國內各島的居民也是一樣,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由南叔父大人常常說,就是要打從心底這麼想,別人才會相信自己。

如果由南叔父大人還活著,我認為他一定會跟恰克慕殿下說一樣的話。我不可能把自己人當工具!我的士兵他們全部都深知這一點。因為,我們之間擁有身為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深厚牽絆。”

一種“你到底想說什麼”的懷疑神色,在卡莉娜的眼中浮現。塔魯桑因為激動而臉漲得通紅,粗聲怒吼般地繼續說道:

“如果亞朵爾要叛亂,一定要用到手下的士兵吧?他們是我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要是我出馬,一定可以說服他們的。他們鐵定信我勝過亞朵爾那種人!姐姐,請您讓我去說服他們!”

卡莉娜搖搖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塔魯桑,你呀,真的很幼稚。”

然後,卡莉娜再度向恰克慕等人行禮,隨後退出房間離開。

塔魯桑雖然全身發抖瞪著姐姐走出去的那扇門,但過了一會兒後,回頭看著薩爾娜。

“我很幼稚嗎?”

薩爾納低聲道:

“應該是為了要讓看島人的陰謀公諸於世,必須讓他們實際進行陰謀才可以吧。”

慢慢地,塔魯桑的眼中浮現了理解的神色。隨即,變成了厭惡之色。

“姐姐她……卡莉娜姐姐是想要對亞朵爾姐夫的士兵們見死不救吧。她打算這樣子協助陰謀發展,然後為了懲戒而將士兵們處死!”

塔魯桑和恰克慕視線交會。塔魯桑發泄地說:

“即使是為了拯救國家,可是也不想對士兵見死不救,這樣的我很幼稚嗎?”

恰克慕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望著塔魯桑。

恰克慕寫好給身為皇帝的父親信件後,派三個近衛兵保護隨從出發回國去。這些事情花的時間比預期的還要久。因為必須在不讓其他人察覺到有事發生的情況下,讓這群人到國外去,所以卡莉娜暗中張羅讓這群人偽裝成桑可爾的傭人,以便能從王宮的側門離開。

盡管心中有種必須做點什麼事的焦慮,但此刻除了這事之外也沒別的事可做,留在房內的恰克慕想讓身體休息於是上床躺著。塔魯桑與薩爾娜借了備用的寢具,剛剛已經回到服裝間去了。

在隻點了盞貝燈的微暗中,恰克慕動也不動地思考著。

為了保護王國,可以把人當工具看的卡莉娜。說自己即使為了王國也不願對士兵見死不救的塔魯桑。還有……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的事。

桑可爾王國與北方諸國麵臨危機的此時,一個漁民小女孩之類的,意義就隻是粒沙子罷了——如果是一個為政者,應該是要這麼想的吧。

然而,恰克慕怎麼也不能不去想那女孩的事。那個女孩,現在應當在哭泣著吧。在納由古清澈的水中,哭泣著想要回到自己的身體……

恰克慕僵硬著身子,凝視微暗的空中。

(……如果變成靈魂,也許就能救那個女孩了。)

曾經,恰克慕變成靈魂飛過了異世界。他有過在實習咒術師的譚達協助下,從異世界回到自己身體的經驗。

譚達將恰克慕化成隼。希望他可以拍打強壯的翅膀,筆直地回歸到自己的身體。

那個時候,譚達說過的話在耳朵深處蘇醒過來。

——改變你的樣子,是為了要把你‘靈魂’的力量發揮到最大極限。

對‘靈魂’來說,外型會顯示出相對應的性質。人的外型,就隻能用人奔跑的速度奔馳。但是,如果變成鳥,就可以獲得鳥飛行的速度。

——飛行的力量,就是你期盼活下去的力量。衝破痛苦與黑暗,不停飛行下去吧。你一定擁有那樣的力量的。這一點,帕爾莎跟我都非常清楚。

恰克慕用力閉上雙眼。

用全身感受來自納由古的呼喚,然後回應的話,應該就可以變成一個靈魂脫離自己的身體吧。變成靈魂之後,也許就能夠和占據那女孩身體的邪惡東西戰鬥。即使是擁有高超技術的咒術師,在同為靈魂的請況下,決定戰鬥勝敗的,一定隻有意誌力而已。

(可是……)

為了那女孩賭上自己的性命好嗎?

就算因為無聊的幻想而受人崇拜,不過自己身為太子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在國家可能遭遇天大危機的此刻,要是身為太子的自己死了,對人民來說,就會變成最為重大的凶兆。

皇帝還很年輕。即使恰克慕死了,應當也不會對政治產生什麼了不起的影響。不過在剛出生的第三皇子成長到能夠深思事物的年紀之前,還必須經過十幾年的歲月。

還有,最重要的是……無視國人的感情,隻憑自己的心情做出坦率的選擇一事,讓恰克慕感受到強烈的迷惘。

遙遠的納由古……

閉上的雙眼的內側,慢慢浮現出納由古生氣勃勃延伸整片的山河。生命維持原樣存在的世界。生命的循環,推動著一切的廣大世界。就跟以前的自己一樣,那個叫做耶霞娜的女孩,應該也是獲選為負責連結納由古與這邊的世界“撒古”的吧。

或者,隻是受到那個納由古居民魅力的歌聲所吸引呢。

自己曾是產生雲朵,讓天降雨,拯救水循環的“精靈守護者”。現在這樣子再度和納由古近距離接觸,果然是偶然嗎?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著遼闊無盡的星空,伸出小小的手,仿佛就可以碰到星星。手指的前方,隻有沒有給予回答的遙遠世界,靜靜延伸。

恰克慕感覺到某種巨大的東西。雖然那很像人稱之為命運的東西,但又有點不同。

納由古和撒古,一麵彼此接觸,一麵循環。恰克慕覺得在那宏偉的循環中,自己與那個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以身為一個小小的“結”存在著。

然而,如同恰克慕曾有過的情況,人的世界沒有感受到那種宏偉的循環,隻是在逐漸驅動與吞噬人類。籌劃陰謀,興起戰爭……逼人們認為小人物的性命遭到舍棄是無可奈何的。

(人類為什麼……隻能這樣子活下去呢?)

盡管恰克慕被哭泣小女孩的感情糾纏內心……卻無法回應對方的呼救聲,就這樣度過了漫漫長夜。

2)攻與守

距離王宮不太遠的地方,有座身份高尚的男人們享受美酒佳肴的宅邸。平常在傍晚之後就會開店營業,不過今天因為看島人們的命令,所以剛過中午就開店了,為了他們的聚會在打點整理內部的包廂。

看島人們神色緊張。因為今天早晨,國王下令要派看島人麾下的士兵們先行返回各島,去準備好防衛體製。於是他們召開了緊急會議。

雖然平常總是有哪個夫人會陪在丈夫身邊,不過今天王室的女人都聚集到了“花之亭”,對他們來說是進行密談的意外好時機。

鮮魚的生魚片,以名叫“阿喀魯”的水果攪拌而成的料理,還有島上難以取得的烤牛肉等等菜肴排列在桌上,可是男人們幾乎都沒動,太陽還高掛空中,卻拚命喝酒喝個沒停。

“王室那邊可能在懷疑我們了。居然把我們跟底下的兵力分開。”

“不對,過度解讀也很危險。現在的狀況當然會這麼做,以便鞏固各島的防守。”

沉默聽著看島人們的交談,亞朵爾輕輕放下酒杯。

“比起王室在想什麼,眼前最重要的,是你們在想什麼。”

看島人們的吵雜聲,宛如拿離開爐火的鍋中泡沫般歸於寧靜,緊張的空氣蔓延著——這其中,有積極要跟達路休帝國聯手的人,也有觀看形勢猶豫要選哪邊站的人。抱持不要在緊要關頭遭人背叛的願望,他們打算在實際活動之前,刺探彼此的真正想法。

“事到如今,應該用不著煩惱了吧。”

眼眶赤紅的男人說道。他是桑可爾領土中擁有最多群島的,拉斯島的看島人。

“這就像是洋流的流動那樣。桑可爾王室消失在漩渦底下的時刻來臨了。如果錯判應該跟隨的洋流,那麼我們也會沉入海底。”

男人們的口中發出呻吟般的聲音。雖然沒有人不把躊躇深藏內心,但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大概也隻能動手幹了。

看島人裏頭,也有人跟妻子擁有深厚牽絆。可是,妻子們心向王室勝過自己的情況,一直以來不停地觸犯他們的感情。雖說是成為跟王室有血緣關係的家族,但是舉例來說,他們的兒子明明流著王室的血卻無法繼承王位。在曆史尚短的王國中,可能是由於以前的國王孩子眾多,所以時常表現出想把看島人放在王位外緣的意圖。

亞朵爾低聲說道:

“我們正受到達路休的密實監視。一旦塔魯桑遭到處死,就必須立刻殺死國王與卡爾南王子以示忠誠,不過現在塔魯桑跑了,所以不能拿等待處刑當借口。該怎麼辦?”

男人們麵麵相覷,一會兒後,拉斯島的看島人“碰”的一聲把酒壺放到桌上。然後,就像是要推開鬱悶的空氣一般,果決地說:

“塔魯桑王子就算逃走了也不會改變他變成大罪人的事實,他死了也是一樣。應該在我們那些感覺敏銳的妻子發覺之前,一口氣推動計劃才對。”

夏恩島的看島人點頭。

“沒錯。因為發動陰謀後的安排正在進行,我們現在需要考慮的,就是要怎麼殺死近衛兵圍繞保護的國王和卡爾南王子。”

卡爾南王子重傷躺在床上的此刻,國王的護衛變得比平常來得更嚴密。要在王宮對國王下手,實在是太困難了。而且,也必須思考要用怎樣的順序殺死國王和卡爾南王子。因為殺死其中一個後,另一個的護衛就會加強而無法動手,什麼便宜都沒占到。就在男人們繃著臉不吭聲的時候,亞朵爾邊環顧眾人邊開口說道:

“我有個想法……你們想聽聽看嗎?還是說,誰有什麼好意見?”

男人們表情苦悶地看著亞朵爾,亞朵爾輕輕笑了。

“要是我想出來的計劃成功了,我就要各位表示出同等的敬意。”

拉斯島的看島人不屑地“哼”了一聲。

“敬意是吧,怎樣的敬意?”

亞朵爾凝視著拉斯島的看島人。

“我要你們答應把看島人首領的位置給我。我也要跟達路休的最優先交涉權。”

男人們騷動起來。仿佛是要平息這陣吵鬧,亞朵爾說道:

“圖謀暗殺國王是極度危險的行為,我現在是在說我們就來這麼硬幹吧。站在後麵的人,對於站在前頭冒著危險的人表示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吧。”

男人們一時之間你看我我看你,但不久之後,拉斯島的看島人說:

“我明白了。因為從頭到尾都是聽從你的計劃。如果你的計劃有實行的價值而且順利成功的話,我們會對你表示敬意的。”

“我要求這要白紙黑字寫下來。但願我們裏麵不會出現叛徒,所以所有人都要印血指印在上麵。”

一說完,亞朵爾就在桌上攤開紙。看到那張紙上已經寫好了宣誓的話語,男人們不得不認為這是亞朵爾搶先一步防止別人思考的行為。拉斯島的看島人也嚴肅地怒目瞪著亞朵爾。

“原來如此,你準備得真周到。要是你說的計劃也能這麼得心應手該有多好呀。”

亞朵爾巧妙應付諷刺,身體往桌子前傾。接著,仿佛要引誘眾人加入般壓低聲音說:

“我要同時進行卡爾南王子和國王的暗殺行動。以卡爾南王子的情況來說,我認為可以利用祈求傷勢早日痊愈的祈禱人。因為我已經張羅好了,所以關於這部分以後再詳細說明。

問題是國王……國王會暫時減少護衛人數的機會,就隻有那麼一次。就是進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靈魂回歸的儀式時。這個儀式是神聖的儀式,能夠進入海角前端的儀式場的,就隻有‘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四名祭司,以及國王而已。”

“你太天真了。儀式場的外側不可能不配置大量士兵的。現在我們根本就沒有擺平那些士兵所需要的兵力。王室應該也預測到了這樣的陰謀,才會把我們的兵給調走。”

亞朵爾別有深意地笑了。

“我們還有能用的兵力——各位應該知道吧。今天早晨,塔魯桑王子的所有衛兵都更換了配置。”

看島人們的臉上都露出“啊!對哦!”的表情。

“沒錯。他們暫時編入卡莉娜公主專署的衛兵,而且還遭到降格成為下級衛兵。聽說負責護衛今晚的儀式,是他們遭降格後的第一件工作——我認為可以利用他們。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卡魯秀島人,我也很了解他們的性情。他們敬佩塔魯桑王子,這次遭到降格使他們越來越不滿。”

“原來如此,你是說要利用他們對塔魯桑王子的忠誠,以及對王室的不滿,煽動他們違抗國王嗎?”

亞朵爾點頭,然後將為了煽動衛兵們他打算要捏造些什麼話,仔細說給所有人聽。雖然聽完了,不過看島人們的臉上依然籠罩烏雲。

“塔魯桑王子又不在我們手上。謊言揭穿之後,要怎麼壓製那些衛兵?”

“如果可以順利暗殺國王與卡爾南王子,之後的事情就再說吧。大家不要忘了,我們擁有比北方任何一個王國都要強大的達路休帝國當後盾,手上的權力會比現在增加更多。姑且先不管將軍們,壓製下級士兵這種小事情,根本就易如反掌。現在是必須把暗殺成功放在思考第一順位的時候。”

亞朵爾浮現自信滿滿的笑容,環顧在場眾人。

在看島人們進行密談之際,思黎納捕魚完畢回到了海灘。

雖然完成了答應朵果爾的承諾,不過並不能馬上見到父親他們。不僅如此,甚至完全不知道何時才能相會。一想到這一點,她就想哭。

不過,總之現在必須活下去。所以她住在屋船上,黎明時駛出去抓點小魚,將小魚拿給萊克萊先生,當作讓她一起用餐的回饋。萊克萊先生與他的妻子都察覺到思黎納非常寂寞,所以一麵要求思黎納留下來幫忙準備酒菜,一邊讓她在店裏過日子。

望著明亮的大海,思黎納想著明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的耶霞娜的事。

(公主問我有什麼心願的時候,要是我有講耶霞娜的事就好了。)

思黎納一邊想起卡莉娜公主美麗的麵貌,一邊歎氣。現在要她再講一次,她可就怕得要命了。那位公主美雖美,但是有種要是親昵地碰觸到她,她就會跟人翻臉的感覺。雖說是王室,但跟塔魯桑相比還是天差地遠。當時大廳的人們散發出讓人感受到公主主動跟思黎納說話是多麼不得了的氣氛。

(我為什麼會這麼笨呢。總是等到時過境遷,才會想到當時要是這樣那樣有多好。)

仿佛是怎麼拂怎麼撣都牢牢貼住分不開來的線頭一樣,不管怎麼做,年幼耶霞娜的臉龐都無法離開思黎納的腦海。

在萊克萊先生的店內處理小魚,用菜刀拍打新鮮的魚肉和內髒之後,塗上辣得讓人舌頭發麻的香料,製作名叫“洽阿沐”的下酒菜的時候,思黎納也一直在想耶霞娜的事。

思黎納停下切魚的動作,抬頭看著萊克萊。

“叔叔……我說的是假設喔。如果到最後的最後,耶霞娜的靈魂回來了,那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