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從旁邊抓了把做好的洽阿沐正在試味道的萊克萊,皺起了眉頭。
年幼的小女孩邊喊叫邊遭人從海角推入大海的光景浮現眼前,萊克萊不禁毛骨悚然。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們要誠心祈禱不會發生那麼殘忍的事情。”
“可是,何斯洛還叫沒有多高吧。難道沒有小女孩從那邊被推下之後獲救的嗎?”
“我說你呀,這我哪知道?我聽到的說法是,他們會替小女孩綁上沉重的石頭。而且,還是在晚上的時候推人入海,可不是在白天呀。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什麼都看不到,總之很難獲救吧……別想了啦。這事越想隻會讓人越不舒服。”
(真過分,居然還綁上重物……)
思黎納全身發抖。那個她曾經抱著一起去玩的可愛耶霞娜,就要遭人綁上重物,推入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了……
一想起在王宮的中庭曾互相接觸的那個央求般的聲音,胸口就有股遭刺般的疼痛。她想救耶霞娜。可是,如果掉進一片漆黑的大海,就像萊克萊所說的,想救也無計可施。想到這裏,就是她回想起黑暗大海的時刻。
(……啊。)
思黎納的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
一晚過去,舉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靈魂回歸儀式的日子到了。用完早餐,暫時回到客房的恰克慕,收到了來自卡莉娜的美麗花籃,理由是昨晚受招待的回禮。一看到那花籃,薩爾娜就立刻把花從籃子裏拿起來。
“……裏頭應該會有留言。”
就跟薩爾娜的呢喃一樣,籃子的底部放了封用油紙包好的信。
“麻煩您念出來。”
聽到恰克慕的催促,薩爾娜打開了信。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由衷感謝您向我們王室伸出援手。”
卡莉娜的信件其實非常簡潔扼要。上麵寫著,今晚要揭穿看島人陰謀所采取的措施。雖然國王的人身安全有近衛兵跟卡莉娜的士兵負責保護,不過問題是留在宮中的卡爾南王子的性命安危。還有,因為不清楚哪個士兵受了看島人們的影響,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新悠果王國的衛兵幫忙保護卡爾南王子。
“如果您願意答應,以國王為首,加上桑可爾王室,聯名在此發誓。今後一百年內,桑可爾王過絕對不會入侵新悠果玩過。此外,這段期間內,萬一新悠果王國受到外敵入侵,桑可爾王國必定會派遣援軍協助。還有,獲得認定對新悠果王國而言非常重大的情報時,會迅速傳達。”
恰克慕抬頭看著修格。
“這些條件還真有卡莉娜公主的風格呢。”
“那麼,我該讚成嗎?”
修格眯起眼睛思考。
“問題是衛兵的數量。我感覺到目前由一個巨大的危機。雖然這也要看那些看島人的能力,不過卡莉娜公主的計謀萬一失敗了,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現在,這王宮裏麵聚集了跟桑可爾王國友好的國家的王族,要是任何一人遭到殺害,那個人都可能會是足以動搖該國的重要人物。”
“啊……!”
恰克慕睜大雙眼。
“對哦……如果達路休帝國想要一口氣揮軍北上,那麼再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絕佳的時機可以痛擊北方諸國了!”
“不過,這些全憑看島人有多大的能耐。因為要打倒桑可爾王室就必須竭盡全力,所以應該無力再管這麼多事情吧。但是,最好是當作一個可能性先考慮到。”
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而騰出一些士兵,擔心如果那裏受到襲擊,所以修格也加入了隊伍。
“我不認為看島人有辦法做到那種地步……”
薩爾納剛一低聲說道,又立刻閉上了嘴。因為她想到已經為了王室要求恰克慕太子調動衛兵,可千萬不能再亂講蠢話了。
恰克慕緊皺起眉頭低下頭去,思考了一會兒,不久,迅速抬起頭。
“我們應該可以拉到更多夥伴。”
“更多夥伴?殿下,您的意思是……”
恰克慕的雙眼燃著生氣勃勃的火光。
“沒錯。說不定這是從別的意義來說的絕佳機會,我們可以強化跟鄰國之間的合作。
薩諾拉盧王國、羅盧卡王國這些遙遠的國家姑且不管,我們可以暗中跟北方鄰國亢帕爾王國、西方鄰國羅達王國的兩位國王聯手。因為,他們的立場跟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如果桑可爾王過落入達路休帝國手中,羅達王國可能會比我國更早遭受到侵略。雖然亢帕爾王國很遙遠,暫時大概不會受到入侵,不過如果先是桑可爾、羅達,再來是我們新悠果王國都淪陷了,那麼他們也沒有路可以活下去。”
修格感覺到胸口有股暖流蔓延。
“……請您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我來擬定要如何跟他們交涉的策略。”
恰克慕微笑點頭。迷惘、不起眼的心情,變成了孕育緊張的激昂。仿佛是凝視著拉洽隆(模擬戰鬥)盤之際,突然想出一個高招時的感覺。
與亢帕爾王以及羅達王交涉之前,首先必須完整地告知卡莉娜,不過實在不太容易找到機會,結果在用午餐的時候才能跟卡莉娜說上話。
考慮到旁人眼光,臉上帶著美麗笑容,聽著恰克慕說話的卡莉娜,眼眸深處卻絲毫沒有笑,而是浮現出鋼鐵般的堅硬神色。
有人遇到煩惱,就應該伸出援手幫忙……即使是這種善良的行為,要是在國與國之間發生,就會變成冰冷的借貸。這樣桑可爾王室就會欠下以前都是對等往來的新悠國王國、羅達王國、亢帕爾王國一個非常大的人情。但是,現在桑可爾為了解救燃眉之急也顧不得其他了。卡莉娜一麵將果實酒倒進恰克慕的杯子,一麵點頭。
“我明白了。昨晚父親大人已經賜予我處理此事相關事務的權力了。根據我的判斷,確實需要請求這股助力協助。我這邊也會寫好請求幫忙的文書後再轉交給恰克慕太子殿下,一切就麻煩您了。”
然後,卡莉娜迅速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亢帕爾王,隨即視線立刻回到恰克慕臉上。
“羅達王是個精明人。他一定很快就能解讀狀況,領悟到這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然後就會伸出援手幫忙吧。不過,殿下,亢帕爾王也許很棘手喔。”
恰克慕稍微挑了挑眉。卡莉娜微笑以對。
“大有勇猛剛強聲譽的亢帕爾的‘王之槍矛’們要是願意幫忙,沒有比這更好的靠山了。不過就算隻有新悠果王國與羅達王國願意伸出援手,那也是我國的福氣。要是交涉順利,可以麻煩您以收到花籃要回感謝函的形式通知我一聲嗎?”
恰克慕一口氣喝光酒杯中的酒,點了點頭。
“我了解了。”
卡莉娜的眼中,浮現出強烈光芒。
“晚餐過後,就要舉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靈魂回歸’儀式。地點在一個叫做何斯洛海角的地方,就緊鄰在這座王宮所在的海角西側。儀式要在何斯洛海角的前端舉行。
由於這個儀式是桑可爾的秘密儀式,所以所有賓客都要留在這裏。
雖然抵達何斯洛海角之前會有衛兵們前導,不過能進入儀式場的,就隻有王室成員、四名祭司與其隨從。還有,看島人們而已。”
看到恰克慕眼中理解的神色,卡莉娜微微點頭。
“我們會準備特別的宴會款待各位賓客。桑可爾有句話說‘歌舞可治病’,所以會舉辦讓大家享受歌舞的宴會,屆時再把卡爾南的病床移動到會場去。這樣一來就會獲得保佑,早日康複吧。”
“移動他不要緊嗎?”
“因為他出血已經停了,意識也恢複清醒。商量過現在的情況,他也讚成我的計劃。雖然我們所有人都會到儀式場去,不過他已經了解一切,我想應該是不要緊的。”
卡莉娜動作優雅地喝光自己酒杯中的酒。
“今晚,應該會是個風大的夜晚吧。”
*
晚餐過後宣布為了治療卡爾南王子的傷勢而設有歌舞宴會的時候,亞朵爾不由得窺視美麗妻子的表情——因為這對此時的亞朵爾而言,是場稱心如意的宴會,不過事情進展太順利反而會讓人擔心。
“讓姐夫有所行動沒問題嗎?是不是在病房舉辦療愈歌舞比較好?”
這麼一說完,卡莉娜立刻果決地搖頭。
“我想在明天各國國王啟程返國之前,讓他們留下卡爾南兄長已經沒有大礙的印象。醫師們也說這樣不要緊。”
桑可爾的傳統中,療愈歌舞具有向神明祈求病人康複的意思,人們視其為神聖的宴會。在這宴會舉辦的時候,招待者與受招待者,兩方身上都不能佩戴武器。所以,即使是護衛國家元首的衛兵,也要在顯示沒有佩戴武器之後進入大廳才是符合禮儀規範。
當然,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的安危,大廳外麵應該會配置滿滿的衛兵,不過亞朵爾找的那名刺客,應當可以找到衛兵們的可趁之機。
(……風,正往我這邊吹。)
亞朵爾死命壓抑,不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
因為賓客即將返國,所以希望在啟程之前能向賓客打聲招呼——以如此的名義,恰克慕首先向羅達國王請求謁見。四十五歲正值壯年的男人羅達王,以仿佛是聆聽兒子說話般的沉穩表情,專心聽著恰克慕所言。內心情緒不顯露於外這一點,羅達王的笑容跟身為皇帝父親那如湖麵般平靜的麵無表情,可說是不分高下。
羅達王看過卡莉娜寫來的信件之後,將其交給重臣們聽取建議。老實說非常快速,他就做出了要跟桑可爾與新悠果站在同一陣線的判斷。這迅速果斷,清楚訴說了這位國王如何牢牢抓住家臣們的心。
跟亢帕爾人很相像,體格結實的羅達王永沙穆,以羅達語特有的奇妙抑揚,對恰克慕說著悠果語。
“……北方呀,到目前為止都很寧靜呢。我們的小國家,沒有接觸也沒有疏離,以淡如水的形式往來,日子也就這樣過了。可是,這種情況不見得可以永遠持續。
羅達也好,新悠果也好,都不是什麼多大的國家。大浪打來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手牽手克服難關前進吧。”
恰克慕帶著感謝之情對羅達王深深鞠躬後,離開了羅達王的房間。
分配給亢帕爾王的別館位於北側。為了身為北國之民的他們,特別配給通風最好,最涼爽的別館。
恰克慕一邊走過午後陽光柔和投下影子的回廊,一邊感受到越發僵硬的緊張。
(……亢帕爾王,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門一打開,坐在寬廣房間正中央的亢帕爾王拉塔爾立刻就站了起來。由於四名強壯的武士左手拿著嵌有金圈的槍矛侍立左右兩側,國王身型嬌小的感覺看來格外顯著。
國王滿頭大汗。雖然身穿的應該是亢帕爾的夏季服裝,不過毛織衣物感覺起來實在很悶熱。將覆蓋在額頭上的纖細褐發往後攏,國王邀請恰克慕入座。
恰克慕開始說起跟他對羅達王講的完全一樣的話。隨著話題內容的深入,亢帕爾王皺起眉頭,開始顯露出緊張。即使拿卡莉娜的信件給他看,他的臉上依然隻有迷惘的神色。接著,他把信件交給“王之槍矛”。
“你們有何看法?”
聽到國王的問題,最年長的“王之槍矛”用粗厚的聲音回答:
“屬下想要先請教陛下您的判斷。”
國王的眉頭越來越深鎖。雖然他焦急地眨了眨眼,但不久還是看著恰克慕說道:
“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所說的我都懂了。可是,敝國距離桑可爾非常遙遠。即使達路休帝國攻打過來,高聳的山脈應當可以成為我國的屏障。而且……”
國王的嘴角浮現諷刺的苦笑。
“敝國很貧窮的。如果是如桑可爾這般富裕的國家,我想達路休帝國當然會不惜流血一戰也要征服,但是敝國亢帕爾豈是不惜流血也要到手的國家?”
“亢帕爾王國不是可以開采祿意霞‘青光石’嗎?”
恰克慕的話,讓亢帕爾王不禁畏縮。所謂的祿意霞“青光石”是一種會主動發出青色光芒的奇妙石頭,隻有亢帕爾才有出產,是價格非常高昂的寶石。
“這……祿意霞‘青光石’跟其他的寶石不一樣,不是人類可以去挖掘的。”
國王雖然慌亂想要說明,卻無法順利找到合適的話語,結果,完全無言以對。因為轉述祿意霞“青光石”的秘密儀式是受到禁止的。
恰克慕對沉默的國王說道:
“達路休帝國並不知道這件事。我認為,亢帕爾王國是個充滿魅力的國家喔。”
一說完,國王的臉上就浮現頑固的表情。
“……如果是那樣,我就更不能呼應你說的話了。要是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派士兵出去,有人趁著我身邊的護衛減少之際對我不利……如果我遭到殺害,那才是無可挽回的事。”
恰克慕並沒有漏看“王之槍矛”等人迅速互看彼此眼睛的情況。愁眉苦臉的他們雖然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應該是在小心關注靠自己思考的國王,所以終究沒有開口。
恰克慕麵對頑固打算采取守勢的國王,誠懇地說道:
“請您原諒年紀比您小的我失禮對您這麼說。我認為,當其他國家需要幫助的時候,不伸出援手選擇孤立的做法,並不能真正保護自己的國家。桑可爾、新悠果還有羅達,都正在對您的國家伸出援手。您不能握住這伸向您的手嗎?”
亢帕爾王蒼白的臉頰,立刻漲紅。
“真是沒禮貌,你應該還隻是個太子吧。自居為一國之首說話好嗎?你說的話有多大的力量?假設你答應要讓敝國亢帕爾王國與貴國新悠果王國維持友好,可是您身為皇帝的父親決定要作廢這個承諾,你有力量可以推翻他的意見嗎?”
恰克慕有怒火中燒的感覺。要是可以當場大叫“你這個混帳!”不知道會有多痛快呀。不過,恰克慕調整呼吸,死命壓抑憤怒。
“拉塔爾筆下,您說的沒錯,我現在確實隻是太子。但是,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皇帝。要是您認為跟現在的我聯手合作很沒價值,還請您不要這麼想。為了亢帕爾王國和新悠果王國的未來,請您考慮聯手合作一事。”
亢帕爾王雖然緊閉著嘴不說話,結果從他的嘴裏冒出來的話卻是——
“請讓我好好想想。”
這麼一句話。即使恰克慕表示“沒這麼多時間了”,亢帕爾王依然沒有回應。
氣衝衝回來的恰克慕,對著修格與薩爾娜等人訴說事情的經過。這時隨從敲門,告知有客人來訪。
薩爾娜和塔魯桑躲入服裝間的同時,房門開了。
來訪的是個出乎意料的人。爽快大步走進房內的,是剛剛站在亢帕爾王背後的“王之槍矛”中的一人。這名高個子青年迅速對恰克慕鞠躬行禮。
“我叫卡穆·穆撒。是穆撒族族長的兒子,目前擔任‘王之槍矛’。我來傳達亢帕爾王的意思給恰克慕太子殿下。”
強勁有力的聲音這麼說道,接著又說:
“剛剛您所說的話,陛下願意接受。陛下說,亢帕爾也會為了協助桑可爾王室,與新悠果王國、羅達王國攜手,一起完成這次的行動。”
恰克慕大吃一驚,望著這名年輕武士。
“這我很感謝……可是為什麼亢帕爾王會改變主意?”
名叫卡穆的年輕武士臉上浮現淺淺笑容。
“他不是改變主意,而是經過詳細思考過後作出結論。因為我們的國王呀,並不是個能夠當場下判斷的人。”
卡穆恢複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
“亢帕爾士兵們的指揮由我負責。‘王之槍矛’本來就是保護國王的武士,雖然不能去保護其他人,不過這次亢帕爾王下了特別命令所以破例。今後請您有任何指示都傳達給我就好。”
十分有亢帕爾武士風格的坦率口吻。
“非常感謝您。‘王之槍矛’的威名,在敝國也是聲明大噪。沒有比這更可靠的夥伴了。請您轉告亢帕爾王我的由衷感謝。”
迅速鞠躬後,卡穆便離開了。
大概是聽到卡穆退出房間的關門聲,塔魯桑與薩爾娜接著回來。
“……這樣一來,所有的對策都就緒了。”
薩爾娜低聲說道,恰克慕點頭。
“但願一切順利……再過沒多久就知道了。我想要盡快做好準備。這房間附近沒有留半個人,請兩位趁現在入浴,好好休息吧。”
薩爾娜一臉疲倦地笑了笑。恰克慕昨晚也盡心打點到讓她跟弟弟可以入浴。這位太子為什麼能夠情誼深厚關懷他們到這個地步呢?這一點,實在讓薩爾娜感到不可思議。
“謝謝您。真的很感謝您讓我們可以洗澡整理服裝儀容,因為我本來就打算不論今晚發生什麼事,都要打扮完好麵對。”
塔魯桑一臉似乎沒聽見這番話的模樣,凝視著午後陽光灑下的窗邊。
3)歌舞之宴
大海染上棗紅色,大大的夕陽逐漸下沉。
隱藏著各自的想法,人們趕往設在這夕陽下的宴會。
晚餐之後舉辦向賓客們道別的宴會,四名隨從一扛著床鋪將卡爾南王子移入會場,眾人立刻鬧哄哄起來。卡爾南王子盡管臉上毫無血色,但意識清楚,微微舉起右手回應送上慰問之意的賓客們。
透過畫有藤蔓與花朵圖案的窗戶照射進來的夕陽光輝,在白堊牆上染成了金色圖案,綻放於傍晚的哈諾拉魯的甜美香味,飄散在整間大廳。
卡莉娜若無其事地將位置安排成新悠果王國、羅達王國以及亢帕爾王國的賓客圍繞卡爾南王子的樣子,要是有什麼萬一的時候,如此便能容易鞏固防護。而且,也讓他們的位置背靠牆壁,有心人便無法從背後攻擊。
還有一件事,卡莉娜也暗中做好了安排。不過恰克慕祈禱能在不用上那安排的情況下結束一切。他不想看到有人留學的場麵。
“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也坐在宴席之中,因為這是賜給她的最後招待。派在她身邊一直照顧她的侍女,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張嘴,再慢慢一點一滴喂食果汁等等東西,實在是一幅奇異的景象。大概就是這樣子慢慢喂食東西進入身體的緣故,耶霞娜的身體跟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相比,明顯瘦了一大圈。
那個身體內,有個隱藏著暗紅血色意圖的咒術師。
一想到這一點,全身就有如讓人澆了盆冷水般冒出雞皮疙瘩。恰克慕努力不讓自己的思緒被察覺,盡可能將視線移開“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太陽西沉,窗外在微暗中開始安靜下來,伴隨著夏格拉姆的笛聲,在皮膚畫上顏色鮮豔圖案的歌手與舞者登場後,宴會越發熱鬧。
微笑、拍手、拿著酒杯,恰克慕難以處理逐漸鬱悶的心。
防護牢固,能做的對策都竭盡所能做了——但是,盡管如此,還是有一條無法挽救的生命。
“修格。”
恰克慕悄悄地小聲說道。
“你學了天道與咒術……”
修格以“您突然說些什麼呢?”的惦念表情看著恰克慕。
“那麼,你有沒有親身體驗過人世與納由古互相接觸的奇妙呢?”
修格眨了眨眼。
“有的。就像是洋流相遇一樣,許多的異世界都是逐漸碰觸然後又分開。一感受到這種奇妙,就會有種在天空中高高飛舞,俯瞰渺小自己般的感覺。這種時候,就會心想因為政治、想要發跡而采取的應對進退等等這些俗事痛苦,真是愚蠢得荒唐可笑。”
浮現苦笑,修格看著恰克慕。
“不過,大半的日子裏,我連思考這種事情的空閑都沒有。因為我就是活在這樣充滿爭奪的人世中——如果,我沒有朝著成為聖導師的路前進,隻是個非常普通的觀星博士,應該就隻能看天空打發時間吧……”
恰克慕一邊聽著修格這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戶。
“您為什麼會提起這話呢?”
恰克慕的視線回到修格臉上。
“我本來以為,所謂的人類就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對於養育自己的世界是如何循環前進的根本毫不關心。腦袋裏麵一心想著就是這種東西……”
說著,眼睛看了看大廳的人們。
“這就是人與人的關係,或是國與國的應對進退。也有人明明本國就有富裕生活可過,卻還想把手伸向其他的國家。然後,劇烈推動人世運轉的,幾乎都是那樣子的家夥。”
嚴峻的光芒在恰克慕眼中點燃。
“我曾經在養育我的這個世界中,懷抱著能讓天降柔和雨水的精靈之卵。可是,不管是父親大人或是聖導師,全都一味想要殺掉懷抱那種職責的我——因為他們眼中就隻有人世而已。異界的精靈對我們來說有何意義,他們根本完全不曾想要去思考……甚至連我的性命,都不曾多加關懷過。”
恰克慕望著修格。
“你對我說,要我為了國家好好活著,說這比什麼都重要。我也很清楚,這是非得如此不可的事。可是,修格,這樣子真的就好了嗎?”
修格遭到恰克慕眼神的氣勢壓倒,什麼話也答不上來。
“那個時候,我是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孩……要是當時就那樣遭到殺害,現在我就不會在這裏了。
要是沒有一個不是為了保護國家,也不是為了獲得金錢,願意舍棄自己性命也要保護我這麼一條孤零零小生命的人在,我就無法像這樣待在這裏了。”
“殿下……”
修格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高亢的鍾聲透過天空傳了過來。響自鍾樓的“鏗……”、“鏗……”拖著長長尾巴震動夜空的鍾聲,是告知月亮升起的聲音。忽然,歌舞的熱鬧聲音停了,寂靜在大廳蔓延。桑可爾王搖晃著肚子起身,以嘹亮的聲音說道:
“月亮升起來了。‘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呀,送您回到故鄉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各位貴賓,雖然酒宴正酣,不過王室相關人員現在必須帶著‘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前往何斯洛海角。請各位貴賓接下來繼續享受歌舞表演。”
受到侍女攙扶,“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站了起來。王室成員與看島人們圍繞著嬌小的女孩,離開大廳。
過了一會兒後,窗外傳來奇怪的聲音。拖著長長尾巴,有如鳥叫聲的聲音,忽高忽低回蕩而後消失了。
看到賓客們的表情,桑可爾王國的一名大臣開口說道:
“那是‘哭泣之歌’——是因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將要離開我國,回歸大海而深感悲傷的歌。”
一名賓客壓抑不住好奇心起身後,其他人也跟著靠近西側的大窗戶。恰克慕也在小聲告訴衛兵們不要疏忽卡爾南王子的保護之後,朝著窗戶走去。帶著些微海水味道的潮濕夜晚冷空氣,拂過臉頰。
黑暗的中庭看得見一閃一閃的光亮。通往王宮大門的大路上,排成一列的人們慢慢往前走。走在前頭的人手拿著火光。那是種突然燒起來讓煙霧繚繞後又消失,接著再度突然燒起來讓煙霧繚繞後又逐漸消失的,奇妙火光。
“那是‘芒火’。”
剛剛的大臣低聲說道。
“不停燒起來又消失,燒起來又消失的火焰,代表的是生命的虛幻無常。從這裏到何斯洛海角的路上,點燃了千把的芒草。”
賓客們以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鬱悶心情望著那虛幻的火光。
“何斯洛海角離這裏很遠嗎?”
恰克慕問道。
“何斯洛海角跟這座王宮所在的海角在根部是連在一起的。走過去的話,大概要花十洛葛(約二十分鍾)。”
隊伍進入建築物的陰影處看不見之後,賓客們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恰克慕雖然回到座位,但芒火虛幻的火光烙印眼前久久無法散去。那個隊伍,應該會逐漸朝黑暗的海角前進。細長隊伍前頭的那芒火,應該會一路燒起又消失,燒起又消失吧。恰克慕心中懷抱悲傷,祈禱地閉上雙眼。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恰克慕趕緊想用右手碰觸眼睛——就在此時,聽到了一聲“喀沙”的幹幹的聲音。袖口塞了個什麼東西,那是張折疊得小小的紙,上麵寫滿了桑可爾文字。若無其事將那張紙放在膝蓋上看了看,恰克慕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
(……塔魯桑真是太傻了!)
那是塔魯桑寫給恰克慕的潦草信件,應該是藏身在服裝間時寫的,然後再塞進恰克慕衣服的袖子去。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吧。薩爾娜去入浴,剩下塔魯桑獨自一人的時候。
“恰克慕太子殿下:承蒙殿下救了我這條小命,請您原諒我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舉動。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士兵送死。他們養育我成為海上男兒,是我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我們之間所存在著的牽絆,是不曾和他們互相托付生命一起駕船出海的亞朵爾或是卡莉娜姐姐所不了解的。
一想起他們每個人的臉,就算是為了要揭穿對王家不利的陰謀,我也無法看著他們送死。我的叔父由南將軍曾經對我說過:
‘國王是在士兵背後受到保護的人,將領是站在士兵前端負責領導的人。如果將領不舍命,就無法讓士兵舍命。就是因為將領表現出身先士卒的心理準備,士兵才會死忠跟隨。’士兵有性命危險的時候,我不能躲藏在殿下您的背後不聞不問。請您諒解。還有,薩爾娜姐姐就麻煩您多關照了。”
因為恰克慕拿過來而看了這封信的修格,雙眼滲出了苦惱的神色。
“……你認為有時間阻止他嗎?”
恰克慕低聲說,修格隻是輕輕搖頭。
“不可能的。我們沒辦法離開這裏。現在引人注目的行為舉止絕對是禁止的。”
恰克慕十分明白塔魯桑的心情。然而,對於塔魯桑這太過幼稚的行徑,他又感到光火。塔魯桑這麼做,自己應該會好過一點吧。可是,因此而遭受危險的人有多少,為什麼他都沒有注意到呢!
他不能原諒忽視包括薩爾娜的親情在內的一切的塔魯桑。
恰克慕雖然考量到薩爾娜而生氣,不過實際上薩爾娜早就知道塔魯桑會逃脫——明明知道,卻沒有阻止。
當得知塔魯桑堅決要逃出王宮,去搭救士兵們的意願時,薩爾娜也再度下定決心要實行心中浮現的某個計劃。
這樣下去,即使今晚計策一如卡莉娜公主所設想的進行,塔魯桑與薩爾娜仍然沒有未來可言。然而,如果薩爾娜的計劃一切順利,說不定他們兩個人就可以獲得自由——薩爾娜決定把未來賭在弟弟身上。
偷偷把這計劃告訴塔魯桑之後,塔魯桑立刻雙眼炯炯有神,向姐姐發誓他一定會好好做。
目送弟弟離開之後,薩爾娜在黃昏日光照射進來的小房間地板跪下,專心祈禱。心想“海之母呀,請您像保有小船穿越怒濤縫隙那般,保佑我們可以穿越災難的縫隙”。
*
國王等人到儀式場去已經一段時間了,大廳裏,宴會也顯得越發熱鬧。
剛剛跳舞的歌舞團離開,換上新的舞者們登場。舞者有著柔軟如鞭的身體,跳起後在空中翻身,眼看就要雙腳著地了,卻又馬上躍向空中。從大廳的邊緣到中央,十五名男子一邊不停空翻一邊集合,錯身而過又逐漸散開。周圍則有十五名美麗女子同樣是邊空翻邊往中間圍繞。這是多達三十名舞者利用整間大廳盡情舞蹈的經典表演。
他們的手腕與腳踝,都佩戴了閃閃發光的鈴鐺,每當他們一跳舞,優美的鈴鐺聲就會回蕩整個大廳。緊密配合著鈴聲,歌手們唱出美麗歌聲的同時,賓客們都獻給這完美無瑕的表演熱烈掌聲。
就在賓客們忘記了“納由古爾·來塔之眼”那悲傷的隊伍之際,歌舞歡樂的聲音,再度遭到高亢鍾聲切斷——是告知“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已經抵達何斯洛海角的前端,儀式開始了的鍾聲。
獲賜距離卡爾南王子最近座位的亢帕爾王國“王之槍矛”的卡穆·穆撒,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些許的不對勁。這就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武士的直覺。
不見疲態地舞動著的舞者們的動作,產生了微小的混亂。
噠、噠、噠……一瞬間看到朝這邊空翻過來的男人的手,卡穆立刻半蹲,手往卡爾南王子的床鋪底下伸去。
有某個發光的東西從舞者的手中飛出,筆直瞄準卡爾南王子的身體而去。
卡穆一從床底下拿出槍矛便迅速揮動。
發出“喀”的高音後,有什麼東西彈飛起來,撞到天花板後墜地。
同時,三十名舞者全部——不分男女,都一同流暢地拔出事先藏在腰飾裏的短劍,翻轉手腕,直指卡爾南王子。
“有刺客!”
不等架起槍矛大叫的卡穆的聲音傳來,羅達、新悠果的武士們已經拿起藏在床鋪底下的盾牌,擋下武器,在卡爾南王子與各自的主子周圍形成堅固的屏障。即使如此,兩名動作比較慢的羅達武士,還是遭到短劍刺中喉嚨與胸口死亡,一名新悠果的近衛兵側腹受傷倒地。
大門發出“磅”的巨大聲響後打了開來,卡莉娜直屬的士兵衝進來,站在目瞪口呆的桑可二大臣們以及賓客們麵前,在他們與受看島人庇護的刺客們之間築起壁壘,切斷刺客們的退路。
一切都發生在短暫片刻。一回神,才發現舞者們已經在大廳中央站著進退不得了。
在一片寂靜的大廳中,卡爾南王子撐起上半身,以出人意料的穩定聲音說道:
“……到此為止。快放下武器。”
但是,刺客們的表情還是帶有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瘋狂之色。意圖刺殺王族要是失敗了,等著的就是死路一條。
發出讓人想要捂住耳朵的絕望呐喊之後,刺客們緊接著從胸飾拔出備用短劍,發狂似地攻擊擋住出口的衛兵們。
經過一陣慘叫與刀光劍影激烈打鬥,血腥味彌漫大廳。
雖然有幾個人突破包圍逃走,但幾乎大部分的刺客都遭砍倒,沒了性命。受到保護的重要人物也平安無事。遭砍沒命的人,以及重傷痛苦呻吟的桑可爾士兵,悲慘地倒臥在大廳門邊。
恰克慕茫然地望著這幅景象——無法想象這是真實的。過分的、倉促的、悲慘的死亡。不知名的許多男人與女人的身體,像物品一樣散落在地上。可怕的鮮血與遭切割的內髒撲鼻而來的氣味,讓他惡心想吐。
這是怎麼回事……恰克慕想著。擬訂計劃的時候,腦海中並未浮現如此的光景。居然把劍藏在床鋪底下,配置了士兵。那個時候,恰克慕的想法中,士兵不過是一個必須正確配置的棋子罷了。
奄奄一息在虛弱呻吟的士兵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恰克慕邊發抖邊看著那個士兵。現在,他看到了什麼呢?一麵感受生命慢慢消逝,一麵思考著什麼呢……
正在治療受傷衛兵的修格的聲音跟其他聲響聽起來遠得奇妙。在世界逐漸遠去的感覺中,恰克慕模糊意識到鍾樓的鍾聲響個不停——當那鍾聲停止的時候,耶霞娜就要被推入海中。
儀式場那邊,應該也正在發生跟這裏相同的悲劇吧。
(……太多了。)
忽然,讓人幾乎要耳鳴的憤怒與悲哀,直刺胸口。
這一瞬間,恰克慕感覺到眉宇之間有種尖銳的痛苦……
4)斷崖
月光皎潔照耀大海,讓凹凸不平的海角岩石隱約浮現。“靈魂回歸”的隊伍一抵達海角的最前端,設置在岩石間的祭壇立刻就點起巨大的篝火。兩座篝火燒得旺盛,遙遠的王宮鍾樓上的敲鍾人看見後開始敲響鍾聲。
祭壇兩側各自站了兩名祭司,開始以低聲向海之母獻上祝禱。祭司的後方,是受到祭司隨從陪伴的“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以及桑可爾王在等待,更後麵幾步的地方,則是佇立了排成一列的看島人。王室女人則站在儀式場外麵獻上祝禱。
國王的近衛兵,以及更換配置成為卡莉娜公主專屬衛兵的塔魯桑的士兵們,圍繞儀式場站成一個圓形。在不好走的黑暗岩棚上,士兵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凝視儀式場。
祭壇中央,設置了一個平台。
祭司隨從從兩側牽起“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手,輕輕地引導她往平台走去,然後抱起她,讓她站在台上。
站在台上的小女孩,頭發在海風中翻飛。
隨從將粗繩緊緊纏繞在女孩纖弱的身體上。繩子前端綁著塊石頭。每當繩子繞一圈,女孩的小小身體就被迫搖晃,實在很可憐。
(——還沒好嗎……)
一邊看著這一幕,卡莉娜一邊希望不要錯失逐漸進逼的決定性瞬間,心中萬分緊張。
盡管亞朵爾等人無法得知,但事先剝奪看島人們的兵力,將塔魯桑的衛兵們降格與更換配置,這些實際上都是卡莉娜設下的陷阱。這麼一來,想要兵力的看島人們,就會因為想要拉攏對國王的態度抱持不滿的塔魯桑的士兵,自己踏進陷阱。
卡莉娜想過,要趁這個機會也處理掉塔魯桑的士兵。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數量,不過這群發誓對塔魯桑死忠的男人,要是配置到王國軍內部的話就太危險了。話雖如此,但沒個理由是無法處死他們的。倘若他們在這裏參與陰謀,就會產生可以消滅他們的完美借口。
向往如塔魯桑那般豪爽的男人並發誓效忠,這種從海盜時代延續下來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傳統,桑可爾王國應當盡快舍棄——卡莉娜這麼認為。
隻對個人發誓效忠的士兵是不需要的——需要的,就隻有對王國發誓效忠的士兵。
(……造反吧,士兵們。)
他們采取行動的時候,就是批準處刑命令的瞬間。安排包夾住他們的一般國王近衛兵們已經收到指令,當他們因為看島人們的命令而行動的瞬間立刻刺死他們。
塔魯桑的衛兵們說不定也受到要殺死近衛兵們的命令,但是數量上來說是近衛兵勝過他們。
所有人集中在各自的思緒上,等待某個聲音響起的瞬間。
隨從綁好繩子後退了下去,換國王往前站。然後,站在小女孩麵前,打算開始發表送行的話語……就在這時——
“大家上!”
亞朵爾以高亢的聲音呐喊。看島人們一同拔出藏在懷中的短劍,一麵朝著國王跑去,一麵命令塔魯桑的衛兵們。
“擋下近衛兵!”
國王麵對突然起身從懷中拔出短劍而衝上來攻擊的看島人擺好架勢。卡莉娜全身僵硬,等待國王的近衛兵出來應戰。
兩股勢力互相打算有所行動的那一瞬間,有個意料不到的宏亮聲音,劃破黑暗響徹四方。
“達路喀那(不準動)!”
接著,幾乎同一時間,領導看島人攻擊國王的亞朵爾翻了個筋鬥後,臉朝上被狠狠摔到地麵上。
亞朵爾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就已經倒地。眼角瞄到有東西在發光……隨即,右肩感覺到仿佛是遭到棍棒毆打般的衝擊,人便倒下了。
其他的看島人目瞪口呆全部停止行動,望著右肩遭魚叉貫穿,整個人被釘在地上的亞朵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