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海之都(3 / 3)

過了一會兒,魚類與肉類料理撤下,送來酒與水果。客人之間傳出了驚歎聲,因為每種水果都比在自己國家看過的水果幾乎大了一倍。把像是成熟的大紅色桃子的果實放入口中,恰克慕大吃一驚。甜甜的果汁與芳香的味道在整個口腔中蔓延開來。

“桑可爾真是個富足之地呢。”

恰克慕一低聲說完,坐在一旁的薩爾娜就露出微笑。

“這裏有豐富的物產,也有欠缺的東西。我們桑可爾王室的女兒們,雖然都要體驗在各個島嶼的生活,不過在小島上,也是有很多不足的東西很讓人傷腦筋。”

恰克慕側著頭思考。他的腦海中浮現以前修格告訴過他的,自己的小島故鄉的事情,於是脫口而出:

“例如說……水,之類的嗎?”

薩爾娜有些目瞪口呆。

“哎呀。您還真清楚呢。大部分的人都會說是不是穀物……您說得沒錯。明明四周都是咳,但是最不足的東西就是淡水。雖然有的島嶼有泉水,不過光是靠泉水還是不夠。所以,要儲存雨水以供使用。”

“是這樣呀。因為我國有些小島的情況也是如此。”

果實與酒端出來的時候,離席去找朋友交談的人就變多了。跟薩爾娜交談的恰克慕,突然發覺有個影子籠罩過來而抬起頭來。塔魯桑王子抱著個酒壺就站在前麵。從那場武術表演之後,塔魯桑就奉命要閉門思過,所以大概兩個晚上的宴會都沒露麵,看樣子現在終於已經解除禁閉處罰了。

恰克慕雖然很擔心先前麵子掛不住的塔魯桑此刻作何感想,不過塔魯桑的表情卻沒有他擔心的那麼陰鬱。

“武術表演的時候,真的非常抱歉那麼失禮。”

用粗厚的聲音這麼說道,塔魯桑把粘稠的金色酒倒入恰克慕的酒杯。

“謝謝。不過,我們就別再提那件事情了吧。”

說完,恰克慕雖然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卻有些嗆著。這麼烈的酒,他還是第一次喝。為了找台階下,他模仿起其他大人正在表現的禮貌,從塔魯桑的手中接過酒壺,替塔魯桑的酒杯注酒。有種自己好像已經成為大人的感覺,挺難為情的。塔魯桑也沒有生氣鬱悶的樣子,一口氣爽快喝光了一杯酒。

“塔魯桑殿下,你總是喝這麼烈的酒嗎?”

看到恰克慕臉上浮現的感歎神色,塔魯桑變得有些愉快。

“這酒趁烈喝才不會醉。蒸餾製作而成的洛喀理納一類的酒呀,一喝進嘴裏,就有種仿佛是火在烤鼻子跟喉嚨的感覺。桑可爾的男人很愛喝酒的。我也是從小就被迫習慣喝酒了。如果上了船之後喝酒,就會分不清是在暈船還是在酒醉,真是個不可解的謎團。”

恰克慕笑了。

“就算醉了,您也可以像上次那樣在船上保持身體平衡嗎?”

塔魯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笑容。

“因為呀,我已經很習慣待在船上了。我覺得反而是到了陸地上來,才有種腳步搖搖晃晃的感覺。”

“所以,男人都用‘即使身處陸地也能感覺到大海’這種說法當成喝酒的借口。”

薩爾娜口吻諷刺地說,輕輕瞪了塔魯桑一眼,塔魯桑想要替恰克慕太子的酒杯倒酒的手就停了下來。因為感覺到姐姐使眼色告訴他“不可以讓恰克慕太子因為沒喝慣的酒而醉倒,變得身體不舒服”,塔魯桑在恰克慕麵前坐下,換了個話題:

“請問殿下,您在練的是哪種武術?是新悠果王國流傳的武術嗎?”

恰克慕麵露含糊的笑容。眼角感覺到修格正一臉擔心地看著這邊。

修格察覺到恰克慕可能會跟這位血氣方剛的塔魯桑王子氣味相投。如果麵對處不來的人,恰克慕不會摘下“神聖太子”的麵具。可是,修格很了解,恰克慕討厭在麵對處得來的人的時候還要裝模作樣。所以,會擔心恰克慕不知不覺中說出太多真心話。

“沒有,我隻會一點點以前學過的武術,一種叫做‘齊基’的武術。”

“哦……”

因為開口的人是薩爾娜,所以恰克慕與塔魯桑都嚇了一跳,直看著她。

“姐姐,您聽過哪種武術嗎?”

“隻聽過名字。我曾經聽說那是亢帕爾的武術。”

薩爾娜用甚感興趣的眼神看著恰克慕。

“那個傳聞是真的嗎?以前我就聽人說過,恰克慕太子不可思議的豐功偉業,說恰克慕太子拯救了水之精靈後呼喚雨水。不過老實說,我認為那些傳聞隻是……”

看到薩爾娜欲言又止,恰克慕趕緊出麵解圍。

“天花亂墜,美化王室的傳聞很多。您是這麼想的吧。”

薩爾娜霎時滿臉通紅。

“您說的沒錯。非常抱歉我這麼想。可是,剛剛請教您是說您學的是亢帕爾的武術,我還以為不是那麼回事。其實,我也曾經在敘事歌裏麵聽到同樣的故事,還比先前流傳的內容更來得詳盡,美麗動人。那個時候我聽到的歌詞是說,救了太子的是名亢帕爾女子,該女子同時也是個武術高手。”

對於薩爾娜意料之外的話語,恰克慕感覺到心跳加快。

“您是說……敘事歌嗎?我的故事變成了敘事歌?”

“嗯,我記得歌手是悠果人,聲音非常優美。我是在他到京城來的時候,聽到那首歌的。”

恰克慕無法壓抑住自己逐漸臉紅的反應。那個歌手是誰,他已經心裏有底了。他們曾經見過麵,是個背負了比恰克慕更為不可思議命運的歌手。雖然早知道那歌手是個有些不穩重的男人,不過恰克慕一想到他把自己跟帕爾莎等人的故事變成敘事歌在異國到處演唱,就覺得非常生氣。

“請您別把敘事歌那種東西當真。反正,應該就是把微風誇張成暴風雨那樣吧。”

“那麼,請您告訴我們真正的故事。”

看到薩爾娜的眼睛閃閃發光,恰克慕終於進退維穀了。如果是政治層麵的討價還價,他還有自信可以冷靜擺脫,不過這是個會碰觸到他內心非常深入的部分的故事。無計可施之下,恰克慕決定就像是講別人的故事那樣,簡單提一下就好。

傳說替這世界帶來恩惠雨水的異世界精靈的故事,自己被迫成為那個精靈之卵的守護者的故事。還有,追著卵跑的可怕怪物的故事。

塔魯桑與薩爾娜都充滿興趣地身子前傾聽著。恰克慕為了不要觸及到父親想要殺他的部分,所以一邊稍微扭曲事實,一邊淡淡地說著故事。

“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非逃走不可。不過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應該怎麼也逃不掉吧。不論如何,那時我才隻是個十一歲又沒有出過宮的小孩。

當時救了那樣子的我一命的,就是剛剛薩爾娜小姐提到過的,一位女亢帕爾人。她名叫帕爾莎,是個保鏢。”

塔魯桑一臉不可思議。

“女……保鏢。”

恰克慕的眼眸閃耀著愉快的光芒。

“塔魯桑殿下,假使您有機會看到亢帕爾的功夫,我想您一定會著迷的。雖然我國有很多武術高手,但是至今為止,我還不曾看過像她那麼厲害的武人。”

想起體型不高大的恰克慕曾經揮開自己意外使出的反拳,塔魯桑不禁點頭。

“您就是想那位帕爾莎,學習齊基這種武術的吧。”

“是的。主要目的是在防身,妨礙對手的招式而已。帕爾莎雖然赤手武術也很行,不過讓她使用槍矛,那可真的很驚人。不論如何,她可是有個‘槍矛高手帕爾莎’的響亮名號。”

恰克慕的表情散發著生氣勃勃的光芒。塔魯桑和薩爾娜也聽得津津有味,連酒都忘了喝,沉浸在這個故事裏。

就在此時,傳來了高亢的鍾聲。心情放鬆的人們,露出“怎麼回事”的表情看著桑可爾王。國王一邊搖晃著寬胖的身軀,一邊起身。

“各位來賓,很抱歉在大家休息的時候驚擾大家。請容我向各位說明一點小事。”

人們的喧鬧聲逐漸轉小,為了專心聽國王所言,沉默充滿了大廳。

“剛剛的鍾聲,是通知某個人抵達港口的意思。我國自古以來就有一個傳說,據說在海底居住著所謂‘納由古爾·來塔’的居民。”

國王用洪亮的聲音,訴說了異世界海之民的傳說,以及受到海之民附身的少女的事情。

“剛剛抵達港口的,就是這個已經成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少女。”

賓客們蔓延著喧鬧。

“我知道這會讓各位感到不舒服,不過這位少女‘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對我們桑可爾人而言就是神的使者,必須要給她至高無上的款待。要讓外表是個肮髒的漁夫女兒,坐在各位賓客之間,我真的感到非常過意不去,但背後有這麼個原因,所以還請各位海涵。”

恰克慕迅速看了鏽格一眼。

(……納由古爾?位在海底的另一個國家?)

修格也看了看恰克慕。即使沒有交談,還是可以知道彼此在想什麼。因為剛才告訴薩爾娜他們的故事中,將卵產在恰克慕身上的精靈,就是重疊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另一個世界,新悠果王國的原住民亞庫族稱為“納由古”的世界的精靈。

修格的內心,也再度騷動起來。

修格是獻身新悠果王國正統宗教“天道”的觀星博士,在領導悠果的聖導師為首的“星之宮”內,過著觀星觀天的日子。

悠果人離開南方大陸,到這塊北方大地建立新國家的時候,那裏已經居住了叫做亞庫的人們。亞庫族擁有獨特的咒術和世界觀,不過堅信“天道”是唯一絕對真理的觀星博士們,把亞庫族的思想觀視為愚蠢之徒的迷信,完全不屑一顧。

但是,恰克慕太子卷入納由古精靈產卵在身上的事件時,修格認識了亞庫族的大咒術師特羅凱,徹底受到亞庫族的咒術所吸引。從那之後,就偷偷與特羅凱見麵,告訴特羅凱“天道”為何物,同時也請特羅凱教導他亞庫族的咒術。倘若觀星博士修格與亞庫族咒術師往來的事情讓人識破,他鐵定會遭逐出師門。盡管這是如走鋼索般非常危險的冒險,但對修格而言。想要學習世界的秘密這種求知欲,強烈到即使要冒這麼大的危險也要投身其中。

恰克慕太子現在感受到的激動,一定跟修格同樣強烈。

(……要小心才行。)

修格勸告自己。要是希望恰克慕太子不要忍不住太投入這罕見的現象,修格自己就非得好好壓抑住激動不可。

“姐姐……我聽說‘納由古爾·來塔之眼’是卡魯秀島漁民的女兒。”

塔魯桑王子聲音帶著點不安地對薩爾娜說道。

“姐姐,你知道是誰嗎?”

薩爾娜一時間語塞答不上來。看到她的表情,塔魯桑王子的臉立刻籠罩一片陰霾。

“你知道對吧?是誰?”

“塔魯桑,‘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並不是人類呀……大家不是說禁止提那個存在以前曾經是什麼人嗎?”

塔魯桑陷入沉默。他察覺到姐姐的眼神在告訴他“別在賓客麵前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姐姐會有這種表情,意思就是被迫成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少女,是塔魯桑非常熟識的女孩。到底是誰?在接受至高無上的款待之後,就要遭人推入海中失去性命的少女,到底是誰……

恰克慕以寧靜的口吻問道:

“也許我不該問的,請你們原諒異國之人的無禮,讓我發問。”

塔魯桑嚇了一跳,抬頭看著恰克慕。

“請說。”

“剛剛陛下說的,明明是說變成‘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女孩會受到至高無上的的款待,可是我感覺你們看起來好像很擔心那個女孩的安危……”

薩爾娜輕輕歎了一口氣。

“非常抱歉,在您難得已經放鬆身心的時候這樣影響您。因為我們都還不夠成熟,所以太容易把感情表現在臉上了。”

一臉僵硬地笑著,薩爾娜趕忙道歉。

“如果我將這故事讓你不舒服,真的很抱歉。由於您已經發現了,那麼就由我來說明吧。”

薩爾娜以淡淡的口氣,詳細說明了關於“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事情。同時也說了即使會受到至高無上的款待,最後會被推入海中的事情。

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可是恰克慕十分震撼。被自己無能為力的命運抓住,不久後就要被殺的少女——這跟以前襲擊恰克慕本身的命運,實在太過相似了。

“這……”

恰克慕一邊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一邊低聲地說:

“那個女孩,難道……除了回歸大海之外,沒有別的路了嗎?”

塔魯桑也仿佛寄望會有解答一般地看著薩爾娜的臉。薩爾娜聳了聳肩。

“據說如果在儀式之夜前女孩就醒來的話,那就不能殺了她。因為這樣納由古爾·來塔回歸過來的靈魂,就不能再度回到海裏去了。我曾經在某個地方聽人說過,很久以前有過一個醒來後保住一命的女孩。”

“……希望現在這個女孩也能醒來。”

這麼低聲說完之後,塔魯桑曬得黝黑的臉有些泛紅。

“聽說那個女孩,是我們以前成長的卡魯秀島的島民。”

恰克慕看到塔魯桑眼中浮現出真正在掛念的神色,覺得意外。

他還以為塔魯桑王子是個架子很大的少年,不過即使貴為王子,現在依然擔心著漁民的女兒。恰克慕感到他和塔魯桑之間的距離比方才更親近得多了。

桑可爾獨特的貝笛夏格拉姆的聲音響徹四方。

賓客們之間一陣亂哄哄,因為那名少女的打扮實在太過怪異。雖然讓她穿上了美麗衣服,但又用一塊白布蒙住她整個頭。為了讓白布就算有什麼萬一也不會掉落,在眼睛的位置,又在白布上麵再纏了一塊黑布。臉上露出來的地方,就隻有小小的鼻子跟嘴巴。

“‘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呀,歡迎來到我的王宮!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請在我的王宮好好放鬆身心吧!”

以桑可爾王響起的聲音為信號,士兵牽著少女的手,領她進入大廳。

宛如沒有靈魂的人偶,少女走了過來。

塔魯桑目不轉睛凝視著慢慢走過旁邊的少女,過了一會兒,就嚇得倒吸一口氣。因為他注意到了少女的手指所戴著的小小戒指。一隻打磨貝殼做成的粗製戒指。那是塔魯桑製作的,送給每次去潛水抓魚時都會纏著他,可愛的耶霞娜的玩具戒指。

(……耶霞娜!是耶霞娜嗎?)

他看了一眼薩爾娜,薩爾娜表情沉痛,微微點頭。

恰克慕完全沒有看到姐弟這樣的一來一往。一看到少女,恰克慕就感覺到有冰冷的刺痛在額頭上流竄,不由得緊握拳頭。

從額頭的那一點到鼻腔深處一帶,一種獨特的味道擴散開來。想忘也忘不了的味道。這是以前水之精靈寄宿在他身上時曾經聞過的,納由古的水的味道。

6)耶霞娜的戒指。

斯爾貝燈的亮光,就是搖曳舞動著的溫暖火光。把叫做“斯爾”的橙色大貝,削薄到幾乎變成透明之後拿來當防風罩,裏麵再放根蠟燭,就是斯爾貝燈了。由於斯爾是很少抓到的貝,所以這貝燈是王宮才有的奢侈品。

恰克慕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從自己國家帶來的鬆軟大坐墊上,立起一腳的膝蓋,靠著靠背。因為剛剛把人支開了,所以現在這間寢室內,隻剩下恰克慕與一臉為難表情看著他的修格。

“……事情嚴重了,殿下。這不是我的問題。”

修格的嚴厲口氣,讓恰克慕緊緊皺起眉頭。

“為什麼?這關係到人命呀。我確實在那個女孩身上聞到了納由古的水的味道。”

恰克慕無意識地邊撫摸著自己的手臂邊這麼說。

“我記得一清二楚。隨著紐卡·洛·伊姆‘水之守衛’的卵逐漸成長,會變成什麼樣子。會有一種自己的身體內部,靈魂變得越來越小的感覺。手腳的感覺慢慢消失,眼睛變成看不到,耳朵變成聽不見……無法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存在。身體會遭到‘水之守衛’的意誌占據,開始脫離自己的意識行動。

以我的情況來說,可能是因為我死命要保有自己的意識,所以還能感受到外麵的世界……可是那個時候我所看到的世界是‘撒古’——而不是這個世界。我看到的是納由古爾與撒古互相重疊的奇妙世界。

明明身體在地上走路,靈魂卻處在納由古的河川中。在深深的、深深的,無底的琉璃色的水裏麵。我看到魚悠遊在這邊世界的樹根之前……”

恰克慕抬起雙眼,凝視著端坐在對麵的修格。

“那個女孩,走路的樣子就像是個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沒有靈魂的人偶一樣。那根本就……”

“你錯了。”

修格說道。

“殿下,請您冷靜下來。那個女孩不是由士兵牽著手嗎?殿下您當時的情況,是‘水之守衛’占據了您的身體,為了要讓卵孵化,所以‘水之守衛’才想往水源去吧?那個女孩並沒有受到‘水之守衛’的操縱。應該隻是人為造成的聽命行動吧。”

感覺就像是有塊冰涼的布,蓋在思考一件事情太投入而表情茫然的臉上——聽修格這麼一說,恰克慕才發現確實是如此。身體遭“水之守衛”占據的時候,在卵發出精靈強烈的“想要回去”的欲望驅使之下,他隻是一味地為了這個目的在行動。就算有人像牽小女孩那樣牽著他,他應該也會甩開對方的手,拚命朝著目的地奔跑而去吧。

“可是……”

即使如此,修格還是穩重地打斷越說越激動的恰克慕的話。

“殿下。您是想說,要救那女孩一命對吧。但是,就算那個女孩是跟殿下一樣的‘精靈守護者’,您說我們該怎麼救她才對?”

“……去向桑可爾王好好說明。”

“拿什麼當證據?”

恰克慕說不出話。他很清楚修格想說什麼,就是他自己的體驗始終隻是他自己的。而且,就如同剛剛修格反駁他那樣,光是那個體驗很相似這一點,連恰克慕自己都不能萬分肯定是完全一樣的。

修格低聲說道:

“我在這四年間,一直向特羅凱大師討教‘納由古’的事情。即使是人尊為當代第一咒術師的特羅凱大師,也說她對‘納由古’充滿不了解。我們所不了解的‘水之守衛’,或許也是在那個世界中的存在。這個國家自古以來就在進行的事情,或許有著我們無法了解的智慧存在其中。”

“既然如此,我還是想努力去確認看看。修格……你說過,你跟特羅凱大師學過‘靈魂呼喚’的咒術吧。隻要一次就好了,你可以用那種咒術,幫我跟那個女孩的靈魂接觸嗎?”

“殿下……”

恰克慕打斷修格的話。

“我知道這很危險。可是,我一想到連訴說自己的身上發生什麼事情的機會都沒有,就要遭人沉入海中奪走生命的女孩,我就……”

“殿下!”

修格馬上伸出雙手壓住恰克慕的肩膀。恰克慕嚇了一跳,看著修格。碰觸皇族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對修格那般身分的人來說,除非是有嚴重的理由,否則是禁止這麼做的。

被修格眼中浮現的表情所壓倒,恰克慕陷入沉默。修格一句一句,仿佛呢喃般地說道:

“……請您冷靜,好好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身為一個客人,同時也是異國太子的您,打算在參加新王誕生這個可喜可賀的儀式上,逼迫他國國王改變這個國家的慣例嗎?”

身為新悠果王國的太子,這確實不是會獲得原諒的行為。

(明明事關人命,我卻要因為這種規範,約束這個身體的行動嗎!)

宛如內心深處遭到火烤般的焦躁,折磨著恰克慕。

輕輕地,修格的雙手從恰克慕肩膀上移開了。隨即,焦躁的感覺立刻變成了冰冷的空虛——修格說的對。而且,恰克慕也很清楚,修格是真的在替他著想,才會勸告他這些。

恰克慕緊緊握住拳頭,力量大到掌心都留下了指甲印。

修格退出休息室之後,恰克慕毫無睡意地佇立窗邊。一打開關起來的百葉窗,海風就吹了揀進來,搖曳著恰克慕的頭發,吹澎衣服,流汗的皮膚立刻涼爽起來。

即使到了夜晚還是這麼熱,不過晚風冰涼的海水味包圍著恰克慕。從宅邸的空隙之間看得到深色的大海,月光讓漣漪泛著銀白色的光芒。

凝視著那銀色的漣漪,感覺自己似乎聽見了在風中熱鬧的歌聲。

額頭上的那一點刺痛了起來。同時,恰克慕看到了有如幻影一般,閃耀著琉璃色的海浪覆蓋住夜空,逐漸重疊其上的景色。

水的味道簡直香得嗆鼻,有種小時候——水之精靈奪走身體的時候,浸過全身的那股水味再度逐漸包圍上來的感覺。覆蓋過來的海浪,並不是屬於夜晚大海的,而是屬於天開始亮了的夜晚,映照著清澈光芒的琉璃色海浪。

窗邊、地板、房間,一切都消失了,琉璃色的水包圍了恰克慕。

在深深的琉璃色之中,飛舞著千萬個燈火。搖曳的黃綠色光點,一叢遙遠的地方如箭般“咻”的一聲射了過來,就迅速掠過旁邊,拖著一條光的尾巴遠去——有如螢火蟲亂舞一般的燈火亂舞。

(……由那·洛·凱“水之民”。)

懷念湧了上來。納由古的水之民群聚起來,邊跳躍邊快樂舞動。還聽得到高亢顫抖的歌聲。仿佛用纖細手指撫過胸口後拉出一條線般的歌聲,不論在何處似乎都會深深著迷的歌聲……

千萬的歌聲從微暗的海底湧現出來,變成無數條閃閃發光的線,往這邊漂流……

那是引導到海底的線……類似從高高的斷崖之上,窺視下方目眩的美麗水麵般的吵雜騷動,在丹田擴散。

那片微暗的海底,應該不會再更美麗了吧。讓人有種想要隨著誘惑就這麼過去的感覺……然而,有什麼東西糾纏著製止了恰克慕。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看到戴在中指的太子戒,歌聲立刻迅速遠去,琉璃色的海浪顏色淡去,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就全都消失不見了。

恰克慕將手放在濕濕冷冷的窗框上,一邊劇烈喘息,一邊目不轉睛凝視著自己的手。心髒跳動都要發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剛剛,他真的人在納由古的海中嗎?

(……或許,這裏在納由古那邊就是在海裏麵。)

與這個世界“撒古”重疊在一起的另一個世界“納由古”。恰克慕知道,即使在這邊是陸地的地方,也有可能在納由古那邊就是在海中。

然而,納由古是這麼容易就有辦法去的嗎?據說即使是咒術師,如果不使用特殊的咒術,也不能如願看到納由古。

確實,當恰克慕胸口懷抱精靈之卵的那時候,可以非常自然就看到兩個世界重疊在一起的樣子。可是,自從精靈之卵離開這個身體之後,他不就已經跟納由古毫無瓜葛了嗎?

忽然,某個情景在心底浮現。

隨著從納由古與撒古這兩個世界吹來的風搖曳著的,小小的席克·撒爾亞之花。

(該不會……)

一股寒意從心底爬了上來——該不會,綻放在兩個世界夾縫中的,不是隻有席克·撒爾亞而已。雖然以前沒察覺到,但是自己會不會也是因為某個原因,而始終都跟納由古有所關聯……所以,小時候的那一天,精靈才會產卵到自己身上吧。

恰克慕感受到一種仿佛腳邊地麵慢慢變得軟綿綿般的不安。在一次,深深回顧自己的內心深處後,覺得在心中的某處,有什麼東西正在壓住一個像是門的東西。隻要能打開那扇門,隨時都可以到納由古去——可是,這麼一想的時候隨即感受到的這種不安,又是怎麼回事呢?

短促換著氣,恰克慕找到了這種不安的源頭了——因為他在不久後逐漸看到的景色,是宛如鬆散沙子慢慢落到其中一邊的世界去一般的,意味著喪失的幻覺。

倘若,那扇門完全打開的話……在這邊的自己,說不定就會消失不見。就像是放了鹽巴在兩個盤子上挑著移動的扁擔那樣,現在身處兩個世界的夾縫中,正保持著平衡。然而,萬一往哪一邊傾斜的話,立刻就會“沙沙”作響……消失在其中一邊。恰克慕有一種這樣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恰克慕也不懂。隻是這麼感覺而已。如果剛剛就這麼被拉到納由古的海底去,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

為何,世界會如此存在?為何,自己會如此得到生命……這是個太過巨大,恰克慕所無法掌握住的問題。

他隻知道一件事,就是這裏在納由古屬於海底,是個對象他這樣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的人而言,納由古的水之民的呼喚聽起來就像是在身邊的地方。

(那個女孩,一定也可以聽到那個呼喚聲吧。)

然後,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到納由古的水地去——恰克慕全身發抖。

(那女孩的靈魂……也許會回不來。)

納由古很美——可是,人類的感情或生命,在那裏隻具有跟沙子同樣的意義而已。

一想到精靈之卵支配自己時的那種毫不留情,就可以了解這一點。隻是為了要產卵所以抓住恰克慕不放的那種無情。那也不是懷有惡意的。跟誕生出來的嬰兒相同,那顆卵隻不過是在聽從生命之流而行動罷了。

然而,恰克慕卻差點沒命。不,如果沒人救他,他必死無疑。而且還是死於遭怪物撕裂身體這種非常不得了的死法。

納由古的深深水底,美麗而壯闊的世界——著迷愛上的人,就宛如墜入深海的小石子。

恰克慕心想,自己可以去那裏追那個女孩。但是,他怎麼也提不起勁來再度打開心之門,嚐試看看可不可能。因為,要追是有能力追,不過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再回來這個世界。

塔魯桑也過了一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一想到替耶霞娜戴上那貝殼戒指的時候,她臉上洋溢的燦爛笑容,塔魯桑就無法入睡。如果兄長或是那個自大的看島人姐夫知道了塔魯桑的心情,鐵定會麵露冷笑地跟他說“身為王子的人,沒必要替頂多就是個漁夫女兒之類的人擔這麼多心”。

(……兄長維持原樣就好了。)

塔魯桑想著。豪華的寢室天花板滿是夜光貝,散發著仿佛星星的淡淡光亮。他想起了躺在船的甲板上眺望著的,有如要落到地麵來的星空。

在船上,船長的命令擁有跟國王命令同等級的力量。即使貴為王子,當場也要聽從經驗豐富的船長的命令,人們視此為理所當然。

在無底的大海上,無盡的天底下,在如木屑般搖曳的船上生活,心底就會跟在同一條船上的所有人,擁有宛如生死與共的家人一般的牽絆。跨越身份階級的那種感情,即將成為國王的兄長大概永遠都不會懂吧。

塔魯桑成長與吹著強風的小島卡魯秀。以前桑可爾王室的祖先,就是從那座島駛船啟程的。即使隱瞞他們曾經是海盜的事實也無可奈何,因為眾所周知。不過桑可爾王室並不隻是普通的海盜。隻會單方麵強奪別人的人,人們不可能會願意跟隨的。隨著跟隨者與夥伴的增加,祖先慢慢有所學習,改變成為賢明的統治者。

(可是,桑可爾王室之所以逐漸興盛,在於沒有舍棄身為海之民的一顆心。)

塔魯桑這麼想著。祖先一定很了解這一點。要統整原本就擁有強烈獨立自主意願的海之民,像大陸諸國的統治者那樣遠離人民是不可以的。

(唉,要是由南叔父大人還活著就好了……)

塔魯桑最近常常這麼想。父親的弟弟,曾經領導桑可爾王國君的由南叔父,是個真正的海上男兒。

塔魯桑從小開始,就是聽這位叔父對他說的“你要成為連接‘王’與‘民’的牽絆”等等勸告長大的。叔父說“你擁有能夠敏銳感受到人民內心的心靈,深獲人民信賴,如果你成為你兄長的建言者,那麼國家就不會走向錯誤的方向”。

於是,沒有人阻止貴為王子的塔魯桑去跟漁夫們打成一片一起玩樂,學習捕魚的技術。雖然塔魯桑早就發現了,姐夫“看島人”亞朵爾暗中說他與其生為王子,不如生為漁夫還比較幸福的事情,不過他並未放在心上。

反而是身為看島人的亞朵爾,才應該多跟島民接觸。身為王室的女婿就以半吊子的自豪洋洋得意,根本不了解島民的想法,這樣要如何守護島呢?

保護島嶼的士兵也好,保護王室的士兵也罷,大多數都是漁民出身的。塔魯桑直屬的衛兵們也是來自卡魯秀島,還有附近群島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不能抓住他們的心,要如何才能指揮他們?

塔魯桑一一想起了那些教導他海上求生術的亞魯塔希·休黎,那些曬得黝黑,一臉凶樣的臉龐。他們跟隨看島人或王族,不過心底最看重的身為海上男兒所具備的力量。

塔魯桑在這樣的男人們之中成長,不是以王子的身分,而是以一個男子漢的身分得到他們的認可。他們開始對擅長於潛水與使用魚叉,身為能力優秀的海上男兒的塔魯桑另眼相看,這比什麼都讓塔魯桑開心。特別獲選為塔魯桑直屬衛兵的男人們,更是由衷信賴塔魯桑,全都是樂於聽命於塔魯桑的人。

伴隨著卡魯秀島的風景,小女孩的麵容,再次浮現心中。

(……如果雅達還活著,他會怎麼辦呢。)

耶霞娜的父親雅達,是跟塔魯桑兄長差不多年紀的強壯漁夫。雖然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卻是個優秀到亞魯塔希·休黎們都說他是“天生就具備納由古爾·來塔的呼吸”的潛水高手。島民們在開始搖搖晃晃學步走路之前就開始遊泳了。每個人都可以長時間閉氣到路上居民難以置信的程度,深深地潛入海底去。然而,雅達的潛水技術,卻是連這麼厲害島民們都感歎不已的。

留下細小的白色泡沫痕跡,有如射出去的飛箭一般直線潛入海中的身影,讓塔魯桑打從心底深受吸引。盡管沉默寡言,但隻要雅達一笑,每個人都會受影響跟著露出笑容。塔魯桑追隨他,請他教會自己許多事情。

不久之後,塔魯桑在雅達的學生之中,成了數一數二的潛水能手。在塔魯桑認識的人裏麵,就隻有一個叫做思黎納的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之女,能潛水潛得比他還深。

思黎納的天分獲得了雅達大力讚賞。雖然小時候塔魯桑對自己輸給拉夏洛的女孩感到十分不甘心,可是思黎納是個性格悠哉的善良女孩,也沒有因為自己的潛水才能就驕傲起來。塔魯桑與思黎納在一起向雅達學習潛水抓魚的那段時間內,沒多久就成了好朋友。

潛入大海屋邊無盡的蔚藍中的時候,塔魯桑有時會產生一種自己越縮越小的恐懼。那種時刻,思黎納就會陪在他身邊,與他四目相交對他微笑。

思黎納與塔魯桑一同在雅達家吃飯,一同陪年幼的耶霞娜玩。耶霞娜跟雅達很像,不太愛說話,但偶爾會突然出現開朗極了的表情,看起來非常討人喜愛。

雅達出門捕魚後再也沒回家,這是一年前的暴風雨之夜的事了。塔魯桑與耶霞娜的母親莎夏還有村民們,不眠不休地努力祈禱直到漫漫長夜過去。盡管不相信那麼厲害的雅達會死在海上,可是暴風雨中的大海,還是奪走了連同五名男子,還有強壯的雅達的生命。

連耶霞娜都遭奪走,隻剩下自己孤單一人的莎夏,現在會有多麼悲傷痛苦。

迷迷糊糊淺眠的塔魯桑,忽然吃驚地跳了起來。

他覺得好像聽到耶霞娜的哭聲就在耳邊。對單純的夢境成形來說,那哭聲實在太過真實,讓人心髒狂跳不停。

(耶霞娜的寢室在哪裏?)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西邊深處的房間。塔魯桑立刻下定決心趕緊下床。

寢室門前為了護衛塔魯桑,設有守夜的人員。要是從房門出去到走廊上,他們一定會隨行。塔魯桑一邊小心不發出聲音,一邊從窗戶滑下到中庭去。

差不多到月亮下山的時刻,中庭沾滿露水,黑暗粘糊糊地覆蓋著。等了一會兒讓雙眼適應黑暗之後,塔魯桑開始悄悄前進。

耶霞娜睡覺的房間應該會有侍女或衛兵在守著。塔魯桑並不打算進入耶霞娜的寢室,隻是想到寢室的窗下,看看耶霞娜有沒有在哭。如果,他剛聽到的是耶霞娜的哭聲,就表示這孩子醒了。這樣一來,耶霞娜就可能不是“納由古爾·來塔之眼”,而隻是單純生病而已。

雖然草地的露水沾濕了赤腳,但塔魯桑不介意。抵達耶霞娜的房間外麵,發現窗戶大開。塔魯桑將耳朵貼到牆上,偷偷確認房內的狀況。

房間寂靜無聲。別說是哭聲了,甚至連睡覺的呼吸聲都聽不到。聽好了好一會兒之後,塔魯桑皺起眉頭。如果士兵或侍女醒著,應該會感覺到有人走動的聲音。可是房間好像沒半個人在,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氣息。

(……難道不是這一間嗎?)

塔魯桑把雙手放在窗框上,慢慢撐起身體窺視房內的狀況。

看到裏麵的樣子,塔魯桑大吃一驚。

黑暗的房間中,雙眼被蒙住的耶霞娜孤零零地站著。身邊的地上,橫躺著侍女和衛兵。

應當什麼都看不見的耶霞娜,這個時候卻緩緩轉頭,麵向著塔魯桑所在的方向。然後,手按著眼睛附近,哭了起來。

那聲音實在悲傷,塔魯桑不由得像是遭到吸引般地攀上窗框,進入房間,靠近正在啜泣的耶霞娜。

“你醒過來了嗎?啊,太好了!已經沒事了,你不用害怕了。”

這麼說著,塔魯桑同時碰到耶霞娜的手,就在那一瞬間,一陣麻麻的刺痛從手流竄到背,接著跑到頭部——從這一瞬間開始,塔魯桑的意識就中斷了。

塔魯桑的眼神變得空洞。仿佛是受到操縱的人偶一般,塔魯桑的手拔掉了耶霞娜戴在小小的拇指上的戒指,塞到自己的小指前端。那個小戒指塞在小指的第一關節就戴不進去了。

第二天早晨,塔魯桑在自己的床上醒來。完全不記得昨晚自己曾經偷偷跑去耶霞娜房間的事情。隻覺得頭很重,視線模糊,思考十分困難。

歎了一口氣之後下床的塔魯桑,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左手緊緊握住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