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聽陳宏寬談藝(1 / 1)

《鋼琴藝術》雜誌2006年第9期和第10期上發表了“陳宏寬教授談藝錄”,這是陳宏寬於2005年12月7日下午在上海音樂學院鋼琴係所舉行的講座實錄,也掛在本網站上。當時,曾引起熱烈討論。筆者聽完講座後,在網上發了如下的隨想性回應。

陳宏寬昨天的講座,相信給每位在場聽眾都留下難忘印象。其精神高度與他的鋼琴演奏可以比肩,或者說,他的演奏之所以出神入化,正是因為他有這樣的精神底蘊。從陳宏寬貌似隨意的談吐中,在場的聽眾分明感到,這位真正的藝術家對人生、藝術、音樂、鋼琴、演奏、聲音等等都有極為深入和非常個人化的體悟和認識。關於這些,大概沒有什麼異議。

這裏談談陳宏寬的講座中所引出的一些有趣的理論/美學問題。

例如,陳宏寬提出了一種非常有見地的音樂才能發展(不過僅僅限於鋼琴學子)的“理念型”步驟:1.肉體-機能階段;2.表達-樂感階段;3.旋律性感受階段;4.和聲性感受階段;5.對位性感受階段;6.高度複雜化階段。(這是我依靠回憶的大意,不一定準確。)這個理論框架有相當大的可信性,甚至可以進一步發展,引出針對音樂接受和音樂理解能力培養的帶有普遍意義的理論。而且,針對那個神秘莫測的概念範疇——“樂感”(musicality, musicianship)——究竟是什麼,也會獲得新的視角和啟示。

再如,陳宏寬在講座中,對“聽”這一看似高度感性的範疇進行了細致周密的展開和描述,其方法幾乎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現象學還原”和“本質的直觀”。並且藉此,“鋼琴”這件樂器的形而上性質得到應有的規定。如陳宏寬講到鋼琴聲音不可逆轉的力度方向,強音在兩秒鍾之後迅速衰減的規律性事實,鋼琴作為一件“音不準”的平均律樂器的獨特存在,以及“觸鍵發音”的五個步驟。凡此種種,都幾近形成了一種富有哲思意味的“鋼琴美學”。

又如,陳宏寬多次以詩化的語言談及高純度的“審美狀態”的“現時性”此在。即,這是一種在某個瞬間達到永恒的“此刻”經驗,它既不是來自過去,也不是指向將來。它就是現在——一種被生命體驗所充滿的珍貴時刻。陳宏寬的例證是巴赫《賦格的藝術》最後一首賦格中在引用了自己的名字之後戛然而止的地方(而我所想到的例證是歌德的《浮士德》中主人公在最後的感歎:“太美了,請停留一下!”)。這原本就是“審美”這一範疇的真正含義——感性生命在一個特定瞬間時刻的充滿與完成,如何進入這個“瞬間”,陳宏寬的獨特見解是“放棄”——放棄一切雜念,使身心放鬆,徹底回歸自我,“神光”自會降臨。所謂“菩提本非樹,明淨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講座後提問時,一位女博士曾詢問,陳宏寬是否直接從佛教教義中受到影響。雖然陳宏寬的回答並不是很明確,但我們覺到,陳宏寬顯然認為,最純粹的審美境界與真正的宗教經驗之間確乎具有近距離的關係。於是,“美”並不是與“真”和“善”相分離,而是具有最親密的關係。

此外,陳宏寬在用中國理念和東方哲學詮釋西方音樂的深刻和獨特上,也給人以深刻印象。在陳宏寬的話語中,西方音樂不再是“他者”,而是已經化入中國血脈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成分,如他不斷地用“陰陽”範疇來概括音樂中的各種關係(包括樂器與演奏者,聲音發出與聲音接受,奉獻與放棄,等等)。在這一點上,我的印象中,除了傅聰大師,對西方音樂有如此中國式理解的,或者說,在西方音樂的理解中融入了這樣地道中國氣質的,似乎還找不到其他人。難能可貴的是,陳宏寬的中國氣派又和傅大師非常不同。我的直覺,陳宏寬偏於“道”(和佛),因而陳宏寬的風格更加衝談平和;而傅則更偏於“儒”,所以傅的語調更加抑揚頓挫。

最後,雖然陳宏寬的講座非常富於哲思和“形而上”品格,但千萬不要誤以為陳宏寬是個“理論”型的演說者。相反,陳宏寬極其感性,同時又顯露出高度的悟性。例如,陳宏寬的講座中不停地用各種小故事來說明“道理”(或者僅僅是故事,寓意要聽者自己去領會——這也許是禪宗作風的影響)。如聆聽自動鋼琴的震動,指揮家多拉蒂的信所給予的刺激,手的損傷的深刻意義,施托克豪森的啟示,老師上課所講去西藏求師的故事,巴托克看小螞蟻的故事,陳宏寬必先在黑暗中彈巴赫的《賦格的藝術》的故事,等等。通過這些親曆的體驗,顯露出不是知識意義上的體認和感悟。陳宏寬明確指出,沒有生命感應的知識是沒有意義的,更加重要的是切身實感的經曆和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