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新江北(1 / 3)

行政區劃的變遷對於重述一個地方的文明史,造成了一定的困難。江北本身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地域概念:姚江、甬江之北。這塊土地,曆史悠久,賢達輩出,文化璀璨,但是“江北”這樣一個命名是非常新近的事情。1949年寧波市從鄞州析出,1951年江北作為一個行政區設立,1956年廢,1978年夏複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江北是古老土地上一個嶄新的構造。

這塊土地大部分原先隸屬古慈溪,慈城的前身是慈溪縣城,這個寧波的老屬縣沿著姚江創造了無數光亮的文明。其文明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河姆渡文明,這片土地下至今時時有新石器時代粗鈍的作品被發掘出來。可以想象四明山北麓硤口的溪邊,在七千年前散落著一座座杆欄式建築,構成村莊的模樣,其實河姆渡鎮在建國前就在慈溪的境域內。姚江最初在今天的餘姚城區一帶徑直向北奔往杭州灣,四千年前因為北部濱海地區的泥沙堆積地勢增高,而改道望東海而去。大自然不經意之間的一個變動,卻深深影響了這一區域的文明興衰,斷斷續續繁衍了三千多年的河姆渡史前文化就此消逝。

這片區域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有過一群崇拜太陽神、以神鳥為圖騰的土著居民。他們“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史記 越王勾踐世家》),“鳥田象耕”(王充《論衡 書虛篇》),在鹽堿常侵的土地上求生存圖發展。他們製作青銅器,雖然這些器具沒有黃河流域殷墟故地出土的那麼氣勢恢宏、規模龐大,但造型精美,紋飾精致、做工精巧,尤以鑄劍精湛著稱,在寧波博物館可以看到這樣的作品。順著姚江,常常有一些搖棹東行的人,他們往往是躲避春秋戰國的混亂從遙遠的北方而來。在平緩的姚江邊,他們由衷地感到了遠離戰爭漩渦的安定,於是停下了腳步,在一些汲取淡水方便的山口隱居下來。這些人中不乏誌向高遠之士,常有醫療、做陶、建築方麵的絕技,使得中原地區的文明源源不斷地滲入到這片土地。然而他們太尋求超塵脫俗的安靜了,根本不想再為世間所知,於是我們僅能在古老的渡口旁邊,口口相傳的故事裏,“大隱”一類古老的村莊名中,聽取這些遠古的稀音。

因此江北進入文明時代,為史書記載的第一個聲音就是一個城市——“句章城”,這也是寧波曆史上最早的城市,可以說是寧波城的前身。這樣說來,寧波城的血脈之母是江北,而不是常以為然的鄞州。這個城市在現在江北最西南的王家壩村,姚江北岸一個極其普通的村莊。宋寶慶《四明誌》:“古句章縣在今(慈城)縣南十五裏,麵江為邑,城基尚存。故老相傳曰城山,旁有城山渡。”據記載,古句章城為越王勾踐於公元前472年所建,為句章縣治。建城的目的是海防之用,如果到過王家壩村,看到姚江在這裏轉彎,前後山巒夾峙,背山麵水而築,就會感歎古人選址的智慧,它完全符合古代的風水理論。勾踐在建城上明顯花足了功夫,在這裏出土了豐富的陶罐、瓷器、漆木類生活用具,巨大的梁柱、石礎、官方建築上的人麵紋瓦當等等都可以說明那時人煙阜盛的情景。西去二十餘裏便是當時越王停車置廄、秣馬厲兵、囤積糧草的軍事基地車廄,車廄現屬餘姚大隱鎮。

這個城市曆經春秋戰國、秦漢三國兩晉872年。公元400年,東晉孫恩的起義軍攻破句章城。孫恩可能為了戰略上的目的,將這個軍事要塞燒為一片灰燼。這也宣告寧波第一個城市時代的結束,宣告寧波第二個城市時代即“小溪時代”的開始。句章城在這一年南遷到鄞江鎮畔的小溪鎮,在那裏大約停駐了四百多年,直到821年,明州州治移到三江口。在句章時代,寧波三江口一帶還隻是一塊江潮出沒的荒蕪的灘塗地。

有不少懷古的人經常到王家壩村旁尋訪,曆經千年滄桑,這裏已不能剩下多少證據了,據說最後一根引航的燈柱也在幾年前被一隻靠岸的船隻撞斷了;已經沒有幾個老人能夠回憶祖先講述的故事了。但是幸而在典籍中還保存著一些詩歌,“句章縣,已千年,廢墟裏,猶傳是古城。樹樹好花皆異色,聲聲野鳥自呼名。石田幾處誰同井,茅屋三家是偶耕。聞說漢時陂近在,宦遊今日想屠生。”(明 沈明臣《尋句章古縣》)“聞昔句章縣,江城麵水隈。如何雞犬地,一望盡蒿萊。潮汐無時歇,風帆此道開。當年戍守者,憑吊有餘哀。”(清 胡亦堂《城山懷古》)“峭壁巉岩古渡濱,句章遺址渺荒堙。山峰北去乍生雲,江水東來拍水頻。”(清 鄭辰《句章故城》)幸而還有開闊的江水、落日的餘暉、古碼頭和亙古如斯的明月,風景美麗如畫。

一直以為姚江是一曲詩歌之江,綿延的四明青山、深闊的姚江碧水、寂寞的古碼頭、春天裏盛開的油菜花,東去是無垠的大海,西向是風華之都會稽與錢塘,這樣的背景最容易產生浪漫的情懷。王安石乘船東來,到鄞縣任職;黃宗羲從餘姚黃竹浦出發,搖棹到甬上證人書院講學;再如張可久、吳文英等等,幾乎每一個碼頭都有他們的足跡,在停駐的時候留下了他們吟唱的聲響。其實換作一個商人,剛從三江口販賣了貨品,轉到西門口,換上了平底的小船,候潮西去內陸腹地;或者是剛從內陸販了貨物,要到寧波轉口,心中快樂,把酒臨風,何嚐不想吟詩呢?這一船的青瓷、吳越綾羅綢緞、挺立的桅杆本身就是一首極具韻味的詩啊。

從姚江畔到北部丘陵地帶,注定是人文淵藪的地方。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大鄮縣解體,唐政府設立明州,這片土地產生了一個新的縣域——慈溪。一位在官場中頗受排擠的官員,匆匆趕來,他決心在這塊東南一隅新開之地、這個最底層的九品職銜裏,實現對一個城市構建的理想。這位官員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相房玄齡之孫房琯(房琯後位至丞相)。經曆官場起伏的他毫無“官場失意人自悲”的情緒,切實調查民情,熟悉當地的資源優勢。不久,一項大動作就開始了——浚疏闞湖(即現在的慈湖),建造縣治。因為他對風水學有獨到的研究,所以他主持規劃的城市滲透了中國人與自然和諧的理念,在羅碧山的慈溪縣治可謂是中國古縣城的範式。這個有1200年曆史的古城,至今還保留著房琯的設計“一街一河雙棋盤”,“中軸對稱,左文右武”。既背山麵水,又藏風聚氣。江北有幸,有這樣一個大手筆的人物開辟新元。多去去慈城清幽古峻的縣衙、文廟邊感受濃鬱的唐宋遺風吧。在江南這片土地上要尋找唐宋的味道已不容易,比如杭州南宋皇城的繁華哪裏還可尋呢?而這裏的青石板路還保留著舊時溫潤的光澤;古建築構成的筆直的巷道,還有難得的古韻風情;被雨水和陽光剝蝕失去棱角的石雕,還可以讓人追想往日的繁華,追想古運河上許許多多的人物與故事。據《慈溪縣誌》載:慈城內曾居300多官宦人家、519名進士,帝師府、宰相府、兵部尚書府、駙馬堂、向府、馮府、孔廟等古宅均可視可鑒,近現代名人馮定、周信芳、談家楨、應昌期、馮驥才等的老屋亦保存完好。

房琯在築城的時候顯然要刻意突出清廉與禮製的主題,為後繼者設計為政的品格。慈溪縣衙前的一道照壁,使得貫直的道路在衙門前驟然停止,衙門顯得大氣而深邃。進衙門一門,迎麵又是一道門,謂儀門,即禮儀之門,為迎送官員之地,提醒人禮儀是絲毫不能馬虎之事;整個縣衙,屋宇儼然,給人莊嚴清靜之感覺。後靠浮碧山,“浮碧”不言而喻,有希望政治清明、為官廉潔的寓意。而曆史上,在這裏生活的官員大都以廉潔出名,並卓著強明。比如北宋端拱年間的慈城縣令張穎,在縣衙中路建築的“清清堂”就是紀念這位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