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的第一身份是文化。經濟、政治可能會成為某一時代號召的中心,但它們終究隻是文化的一部分。一個城市的印象,比如宋代的汴梁,在所有人心裏最後都會濃縮成一幅畫——《清明上河圖》。因此,文化也成為一個城市的最後身份。
中國人都喜歡《清明上河圖》,這已然成為一個民族的文化情結,這幅畫裏有太多的民族文化元素:中國最重要的一個春天的節日,萬物複蘇的節日——清明;中國文明的重要衍生地,一條融融泄泄的大河;建築、人物、風物等等無不是中國氣派。這幅畫還折射出中國人對城市文明的理解與熱愛,中國人非常熱愛熙熙攘攘的俗世生活。宋朝確實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朝代,國民生產總值遠超唐代,文人們享有崇高的地位,梨園裏井欄邊傳唱著最新的詞作,理學家們正在書院裏互相問難,國外的航船載著稀奇的貨品來了,船主們又在忙著購買絲綢與瓷器,貨物高高地摞在運河的埠頭上。一切都是紅紅火火的、生機盎然的、開開心心的,笑容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這樣一幅圖景就曾經呈現在南宋的海曙。我不僅一直認為海曙是最富南宋雍容與富足氣息的城市,而且希望人們通過深入了解海曙,能夠帶動對南宋更全麵、更準確的把握,因為我們平常理解的南宋大都是它暗弱的一麵,比如它的軍事與外交,這實在是遮蔽得太深了。
我們一直以為文化的核心是人的生活質量,是人的幸福指數。南宋的海曙已經是非常成熟的商業城市了。海曙即寧波的州治所在地,在唐代已經完成了城市的構建,唐代的城市輪廓到現在還能依稀辨別出來,東到奉化江,北起姚江,西至護城河,南邊也是一條河,在現在南郊公園的地方,彎彎地圓過去直到奉化江,把日湖、月湖與城外廣闊的湖麵隔開來,城牆建造得非常整飭,東門、西門、永豐門等等,都巍峨莊嚴,這道城牆勾勒出海曙如本地特產蜜梨的形狀。對這道城牆內故事的理解,大致可以代替當時所有人對寧波的理解了。
我們看熱鬧的東門外,就是現在的江廈街一帶。帆船林立,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們忙忙碌碌地奔走在船岸之間,離岸不遠朝廷的市舶司正在受理報關事項,當時寧波的市舶司是全國最繁忙的關口。南來北往的船隻在這裏等候季風的變換,因為在帆動力時代,東海海域上洋流的走向決定著出航的最佳時間——東海是南北洋流交彙的地方。北麵的戰船街一帶正在打造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船隻,因為貨物交易量越來越大,來往的人越來越多,北宋時已經打造出巨型“萬斛神舟”,現在人們正在創造新的造船奇跡。許多報好關的商船已經急急地想放船進城,有些還把貨物通過姚江轉到西門。西門也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大家都在忙著將貨物換船,外海的貨物進入西去杭州的運河,必須要改裝小船,護城河與上塘河上船隻擠得密密匝匝。勞工們低著頭背著一袋袋的東西,急急地叫一聲“讓讓(音niàngniang)”,貨主們則在大聲清點他們的物品,小商販找到了推銷特產的機會,清明的艾青團、鬆花年糕等等寧波的特色點心應該成為人們休息時談論的話題。
這時的海曙完全是一個具有江南水鄉韻味的城市,城外是大片的廣德湖,城內日湖、月湖水麵廣闊,其間河渠交錯,在春日的陽光裏一片銀光閃爍。水稻飄香,漁歌悠揚,市集雜廛,萬千人家。當時的日湖、月湖已經從唐時單一的“城市水庫”成為富有水鄉氣息的城市開放性公園;其實在北宋的時候,郡守錢公輔已陸續開辟出十洲,錯置亭台、廊橋於其間,湖中畫船遊弋,一片絕佳風景。王安石在鄞為政時就寫詩讚美:“春風滿城金版舫,來看置酒新亭上。百女吹笙彩鳳悲,一夫伐鼓靈鼉壯。安期羨門相與遊,方丈蓬萊不更求。”有這樣快樂的俗世生活,還求什麼方丈蓬萊呢?
月湖這個公眾廣場上有豐富多樣的休閑活動。在月湖周遭的茶館酒樓中或者幹脆就畫地為場,“南戲”或者其他劇種,在絲竹銅鑼中登場,人們可以隨意觀看,可付錢,也可不付錢;人們在宴會期間玩“葉子戲”。據說葉子戲是近代麻將牌的雛形。現在諸多考證說明近代麻將——這種看上家、卡下家、盯對家,充滿傳統中國文化鬥智鬥勇的味道的遊戲,是由居住在月湖邊的清道光年間的陳魚門改進的。(在天一閣博物館內有麻將起源地陳列室,可以看到用骨木,甚至玉石、純金做成,工藝非常精湛的麻將牌。)端午的時候,人們吃粽子,喝雄黃酒,掛蒲艾。中秋的時候,月湖上有賽龍舟的活動。寧波的中秋不是八月十五而是十六。據說這種獨特的風俗與湖中菊花洲居住的一門三宰相、五尚書的史家有關。《鄞縣誌》記載:“(天下)唯四明則以十六為中秋,以中秋競渡相傳,史越王母以十六生,故而是日為佳節,遂以龍舟娛其親,俗因之不改,天時人事皆為相君所移。”學者樓鑰這樣記錄競渡盛況:“涵虛可舞擁酆君,兩兩龍船來往頻。閏月風光三月景,二分煙水八分人。錦標贏得千人笑,畫鼓敲殘一半春。薄暮遊船分散去,尚餘簫鼓繞湖亭。”(《遊亭觀競渡》)還有燈會,從正月十三至十八連續五天,有官方的各式花燈,有民間的生肖燈、人物燈等各式燈彩,從天封塔沿大沙泥街到月湖,從子城到平橋路,從西門到偃月街,大街小巷燈火輝煌,有獅舞龍騰,有簫鼓陣陣,有猜燈謎,有跑馬燈,一派國泰民安、太平盛世的祥和景象。
月湖畔眾多的寺廟、祠堂等,成為公眾活動的平台。北岸有天寧寺,花嶼有湖心寺,雪汀上有清真寺,伊斯蘭教建築別具風情,菊花洲有土地神廟寶奎廟,柳汀島上有關帝廟與賀秘監祠,賀秘監祠祀奉的是詩人賀知章和李白,還有吳氏支祠、張家祠堂、江家祠堂等等,月湖於是超出了一般休閑的意義,成為禮拜神聖與祖先的聖殿,南宋文化的俗世性與超越性在這些充滿宗教意義的建築群中,巧妙又和諧地結合在了一起。其實月湖的建築也真是可觀,此外還有名亭如水則亭,橋梁如陸殿橋、尚書橋,牌坊如瀛洲接武坊等等,這些繁複精美的、張揚著自信的多彩呈現,使得盛世的繁華變得直觀可感。
於是詩人們禁不住內心的激動,用華麗的筆墨寫下彩蝶紛飛般的語句,像史浩、樓鑰、高似孫、高翥、吳文英、陳允平等南宋詩人,均是可以進入中國詩史的人物。尤其是吳文英,詩詞超乎一般人的密麗,比如《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有時在想,這麼豐富而細膩的感受是不是月湖繁華沉澱的結果?古稀之年告老還鄉的文人組成了“五老會”,在美景良辰中以詩唱和。樓鑰記述:“吾鄉舊有五老會,宗正少卿王公珩、朝議蔣公睿、郎中顧公文、衡州薛公朋龜、太府卿汪公思溫,外祖也,皆太學舊人,宦遊略相上下,歸老於鄉,俱年七十餘,最為盛事。”又有高閌、吳秉信等人組織的“八老會”,史浩組織的“尊老會”,淳熙後期汪大猷組織的“真率會”,月湖林立的詩社,迭出的詩集,其創作實力和作品水平直抵當時中國的最高成就。這樣的崇文風尚一直延續到元代的張可久、全天敘(全祖望之高祖)等大家,影響到明清的王陽明、黃宗羲、萬斯同等大師。月湖一直是整個寧波、浙東的詩壇中心。
《四明清詩略》收錄清代寧波5縣2194個詩人9460多首詩,若加上餘姚、寧海2縣,清代寧波有名傳世的詩人當超過3000人。而我相信南宋的寧波詞人也不會少於3000個,這是一個文化高產、充滿創造力的時代,這是一個全民追求詩意、享受詩情、表達詩性的時代,這是一個關注心靈、關注情感、關注人與自然萬物關係的時代,是藝術才情極度勃鬱的時代,是生命狀態展現最純粹、最富柔情的時代,這個時代典雅到無與倫比的極致,這個城市遭遇了一個極不尋常的文學王朝。而這些文人常常擔任過重要的官職,經曆過國家行政高位的高烈度冶煉,這些詩歌的內涵,也許我們到現在解讀得還非常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