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奉先微微一笑,似乎全不在意,道:“請。”
徐恣少少退後一步,緩緩拔劍。隨著劍身慢慢退出劍鞘,一脈殷紅光亮傾瀉而出,艙中眾人抬目看去,隻見那生鐵劍刃,不知鍛冶時用了什麼法子,竟然隱隱泛出一種赤色,卻不是飲血所致的陰翳顏色,反是端華凝肅,貴氣暗藏,堪稱名劍。
沈縱也是第一次得見此劍出鞘,心中讚歎:“‘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阿恣的這柄劍,卻是脫逸爐中,還能有這樣漂亮的顏色!隻怕彝叔家裏最好的劍,也比不上這一把。”他所說的彝叔,是他洛陽自小頑大的朋友種師道的字,師道的祖父是仁宗年間的名將種世衡,曾戍西夏邊境多年,種氏奉儒事武,也藏有寶劍數柄,不少沈縱都曾見過,此刻卻覺都不及徐恣手中那一柄。然而讚歎之下,他心弦一顫,忽然覺出不妥來:他原本以為徐恣所持的不過是尋常好劍,看一看也無傷大雅,誰知此劍光華太過,卻怕要惹出麻煩。
樊奉先微微欠身,雙目一瞬不瞬,細細瞧了徐恣手中劍身好一陣,直到徐恣收劍回鞘,方拊掌大笑道:“小兄弟真是過謙!樊某今日得見這稀世名劍,當真三生有幸。”他神色微微一凝,續道:“兩浙有傳,百餘年前有俠士持一赤紅寶劍縱橫江東,那些年月逢著亂世,後來那劍已不知所終,隻聽說是叫做‘赤霄’,不知道可是足下手裏的這一把?”沈縱聽到這裏,心頭大震,隻覺得先時一個極不好的預感正在緩緩成形,他不願往深去想,隻看向徐恣,要聽他如何說。
隻聽徐恣挑眉道:“怕不是,這劍不過賣相好些,可鈍得很。”他輕輕將劍拔出些許,伸出食指,在刃鋒不輕不重地劃過,伸出與眾人看,卻是滴血不流。徐恣便道:“瞧過了罷?確沒有甚麼好稀罕的。”
樊奉先無聲一笑,不置可否。沈縱不想再做停留,截道:“劍既也已觀過,不如就此告辭,樊兄,叨擾一晚,在下存了要事,還要行路,此番少陪。”淺淺一揖,大大方方越過艙門側的數人,往外走了。徐恣看了他一眼,卻沒瞧清他麵容,隻覺得他的步伐似乎已經不是在扮那韓氏公子,倒帶了些習武人的感覺在裏頭,他皺了皺眉,跟在沈縱身後,一道離了這船。
回到小舟上,徐恣便去叫那船家夫婦開船,那兩人不待多說,立時動作。一刻後,他回到兩人宿著的船艙,在自己的那方榻上坐下,隻聽腳底水聲潺潺,眼前小幾上一燈如豆,燈下沈縱衣飾宛然,眉目沉沉。徐恣見他如斯神色,心中不由微微打了個突,覺出沈縱仿佛有話要說,而且絕不是甚輕快話題。
他有心要化開艙裏這團悶氣,往後一仰,笑道:“飛鞚,卻不是又教你騙過去一個?你好本事,裝個公子哥兒脾氣老大,甩臉子我瞧也罷了,對那姓樊的你也端著,他麵上竟還一點兒不惱!”
燈火搖曳,一片暗色裏,他聽見沈縱道;“阿恣,你坐起來。”聲音平和,似乎沒有那般冷硬,卻也不見清亮,仍然是嚴肅認真非常。徐恣隻得坐起身來,目光投注過去,對麵沈縱對他淡然一笑,卻又抿唇,那抹笑容便在那一抿之間淡淡融去了。
徐恣聽著那廂沈縱輕輕問道:“阿恣,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把劍,究竟是不是‘赤霄’?”心中頓時雪亮:“他是憂心為我招了禍事,臉色才這般難看。”心頭暖熱,旋而笑道:“我在船上可沒有說假話,這劍師父從沒交代說有甚麼名字,從前一直丟著喂灰塵,一毫不見寶貝,可見十有八九是那人胡猜罷了。”
沈縱卻猶自沉吟一晌,又問:“那麼,你師父過去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拿了這劍行走江湖?”徐恣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這也是沒有的事,這劍其實沉了幾分,壓根不好使,何況我還是鞭子使得好些,劍法卻還差著火候,等閑根本不會想到拿了這劍出門。”
沈縱頷首,道:“阿恣,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你師父可姓錢?”這個問題,徐恣是當真覺得莫名所以了,答道:“不是,他姓仇——你卻為什麼會猜想他姓錢?”
沈縱這才似放下了一塊大石,輕籲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你可知道寫的是誰?”徐恣見他微笑,方也放下心來,身子一歪,倚上艙壁,隨口道:“吳越王錢鏐?”話到此間,他頓了一頓,先時樊奉先在艙內所說的話,此刻因為沈縱的這句問話而一句句穿綴了起來,他望著沈縱清逸雙目,道:“你莫不是以為,那百多年前持著赤霄劍縱橫江東的人,指的是錢鏐?”
沈縱道:“那個年歲,要稱得上是縱橫江東的,我想,也唯有吳越王了,而且,‘赤霄’是傳說當年漢祖提之‘斬白蛇,立不世之功’的劍所有的名字,尋常人當不會給自己的佩劍起這樣一個名字,更不敢起這樣一個名字,所以我才猜想,那個人指的當是吳越王錢鏐,他的佩劍,便是赤霄。”
徐恣笑道:“這可不好說,那個時候可沒有現下太平,膽大的、不服管的必定漫天下,或有哪個人脾氣古怪,自以為了不得,有當皇帝的命格,許就會幹這樣的事兒。”沈縱道:“並不盡然這樣,你也當知道一些,昔年吳越王治下。戰事並不多,吳越境內平安繁華,現下兩浙路依舊富庶,就有那時候打下的底子。”
徐恣懶懶道:“便是教你猜得了,我這劍想也全不是那個玩意兒,還咂摸他做什麼?你也省省心,休多想了。”沈縱一笑,道:“也是,不提它罷——不過,說起那幾隻船,卻還有旁的事有些奇怪。”
徐恣心頭一鬆,慢慢地便覺得倦意襲來,身子原本歪著,此番正漸漸滑下,聽見沈縱說話,還是問了一聲:“——怎麼?”沈縱見他如此,淺淺笑了,道:“今晚還是算了罷,我倦了。”徐恣瞥他一眼,沈縱滿臉的微笑,哪來的倦色?他哈哈一笑,順杆下了,道:“那麼明早你再與我細細說罷,今晚好夢。”說完卷被一蒙,倒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