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那男子道,“不知足下是哪一府上的衙內?深夜趕路,諸多不便,若是不急,不如待到天亮,且讓在下請一杯酒,權作消解罷。”
沈縱心中好笑,畢竟商家不是水匪,聽得那一聲“衙內”,便即起意巴結,他心中不願與這人共飲,但他原是為解這對船家夫婦之厄,才扯出這麼個謊來,便不拒絕,隻笑道:“區區姓韓,既蒙相邀,這便多謝了,隻是確有急務,怕隻能飲一杯,請不要見怪。”
他有意說得模糊,韓姓家族中,聲名顯赫的,有時判相州的韓琦一族,亦有河北韓億一族,尤其韓億子韓絳正任三司使,這些人便是逢迎不上,也不會找上韓氏子侄的麻煩。
徐恣隔著簾子,看見那頭中央一隻船又撐近了些,隨即有人搭上木板,沈縱步態優雅,輕輕踱了過去。適才發話那人對沈縱拱手致意,隨即將他引入艙去,船頭立著的一幹人旋便跟進,隻留一人執了火把,木木然盯著水麵。
徐恣伸著耳朵,想要聽那頭船中在說些甚麼,可惜對麵那三隻船皆是上好的榆木所製,密實硬朗,船艙且深,聽了好半天,隻能聽見話聲寥寥,更遑論內容。他一人坐著,撫著劍鞘上磨得半平的花紋,一時覺得時間過得如斯之慢,一時抬頭,又覺得月亮似乎已經爬過很遠,那一邊卻依然一毫動靜也無。等著等著,心底原本的一片明月清風,漸漸地卻像是被烏雲所蔽,攪得一脈灰黑。
他性情爽直利落,這種等待對他而言,便格外難熬些。又等了一陣,仍舊一派平靜,心中不由暗暗後悔,早知如此,便一同跟了過去,也好過在此幹耗。想到這裏,騰地站起身來,心中忖道:“不能這樣慢法,便是當真的家仆,這時候也該等急了。”心思這樣一轉,便要去尋沈縱。
忽然一道脆利的物什破碎聲響直直鑽入耳中,徐恣心中大震,一刹那數個可怕念頭紛紛劃過腦海,卻隻有一句格外清晰:“出事了!”
他手足動作較心思快了許多,不等細想,已經躍出船艙。一足在那踏板之上一蹬,便掠上對麵大船。船上持火把那人見從黑暗之中忽然躥出個持劍少年來,大吃了一驚,下意識便去摸身側腰刀,徐恣哪裏耐煩與他糾纏?趁那人未拔兵刃,長劍連鞘一揮,使出一招半生不熟的“迢迢銀漢”,先削後點,將他阻退一步,隨即也不顧身後空門,幾步趕進艙內。
他心內惶急,喊了一聲:“飛鞚!”不待沈縱應聲,一把將那主艙門推了開來。一雙眼睛急切切往裏投去。
入眼先是一地搖搖曳曳的昏黃焰光,一分後,才看清臨窗所坐的正是沈縱與那男子,另還有三人靠內而坐,聽見這廂徐恣動作,都轉過身來瞧他。徐恣嗓子眼裏“啊”了一聲,卻是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是這般情形,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是好,看向沈縱,對麵少年微露訝色,隨即輕輕一抿唇,視線也轉了過來。兩雙黑眸相接一瞬,便聽沈縱笑道:“阿恣?你又是這樣!”回頭道:“這是家中一個家人,凡日盡如是,該是聽見適才摔碎了杯子。”他與此人相談許久,已知他名樊奉先,稱是為自家船行押貨,時亦黑夜趕路,這才遇見。沈縱與他說不上幾句,便覺出此人頗有城府,生怕露出破綻,一直將話題向無關處去引。樊奉先倒也隨他去談,沈縱問他江道船事他自然了如指掌,說起美酒佳釀他也侃侃道來,沈縱故意要裝出點迂氣,談些典章,他竟也能插上幾句,卻讓沈縱大是驚奇了。他心知言多必失,兩番想要告辭,都被這人以話拿住,頻頻相詢,他心裏漸漸起了厭煩,暗罵道:“什麼‘奉先’,皮裏陽秋,糟了呂布的好名字。”他知道徐恣必定留神聽著動靜,便故意失手摔落了酒杯。
卻說沈縱話音才落,先頭守在船外那人也跟著踏進來,見到艙內這般情形,喏諾道:“這……這小子劍好快!我竟沒回過神。”
那樊奉先掃他一眼,一揮手,笑道:“有甚麼了不起的事!這小兄弟也是關切罷了。”一麵說,一麵狀似漫不經心地在徐恣身上打量,隨口道:“那頭站著的,在我們這隻船上也算好手,小兄弟一聲不響就綴上船來,武功想是了不得。”
徐恣隻覺他目光雖然散漫,卻是時時沿了周身大脈遊走,最後又往他持劍的手捋過去,仿佛在暗暗尋人空隙,盯在身上便有十分的不舒服,他先頭見了沈縱眼神,片刻間心思數轉,已經猜透沈縱意圖,此刻不想搭理眼前這人,隻微微側過身去,對沈縱道:“衙內,我以為出了甚事……也好一陣了,是不是啟程?”
沈縱等的便是他這一句,捉著了他的話頭,口中卻道:“我都省得!你少言幾句,且等等。”神色裏露出幾分不耐。
徐恣這一言一行,明的是無禮非常,聽他挨了一句訓斥,倒有數人麵上泛了幸災樂禍出來。沈縱一一看在眼裏,心中冷笑,麵上不動聲色,道:“樊兄,阿恣率略,得罪。今日原已盡興,既然已經為他所擾,那便到此罷。”回頭道:“阿恣,既然是你莽撞,且對樊兄陪個不是。”
徐恣原待他說完這一通場麵話,便告辭返船,隨後立即連夜順流而下,將這一幹醃臢事都撇到腦後,哪知沈縱說話七彎八繞,末了還要他陪不是,心底裏雖知道以一個家人的身份,這樣的要求再平常不過,也是全了禮數,到底還是老大不願。心道:“小爺怕過誰來?倒便宜了這廝!”究竟戲要做全,還是抬手草草行了一禮,道:“對不住。”
樊奉先高高揚著眉,似笑非笑道:“客氣。小兄弟耿直忠厚,正是我輩中人,還不曾請教大名?”徐恣道:“阿恣。”他說得極為簡短,顯然不願攀扯。對麵那人卻恍無所覺,又道:“小兄弟佩劍瞧來竟是稀罕的好劍,是不是可以借來一看?”
徐恣道:“一把破劍,沒有甚麼好瞧。”心內納罕:“師父這把劍至少二十年沒拿去外頭了,過去還不擦不拭地放著落灰,從外頭實在看不出是多好的劍,他怎瞧出來的?”他瞧著樊奉先不順眼,又猜不透他意圖,自是不願意將師父遺物拿出手來。沈縱心中也做如是計較,道:“那劍是舊物,阿恣愛重,等閑不願脫手,樊兄既然想看,就由他掌著看一看罷?”他在洛陽見慣這般貌似謙和,實則倨傲的人物,一句話將那副神氣學得似模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