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隻有遠處橙紅閃爍,格外亮眼,徐恣聽見人聲隨風挾來,似是越來越近。他從隨身行李中取出那柄長劍,攥在手中。劍法非他所長,他不由多了一分緊繃。
一旁沈縱一直不語,微微側身,一手推窗,凝望前方。徐恣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會兒,隻是葦叢繁密,看不分明,這時眼前突然一暗,沈縱立了起來,遮住了漏過來的火光。徐恣一怔,脫口問道:“怎了?”便向他身後望去。
沈縱道:“我想到一件事。”伸手過來,道:“我們去找船家。”徐恣聽他口氣平靜,倒不似發生了什麼,心中雖然疑惑,也依言立起身來。
那船家夫婦也未能入眠,隻在一片黑暗中默待。沈縱入得船艙,便晃亮了火折子,那船家漢子一見便跳了起來,急道:“這位爺!趕快滅了啊!這不是教俺們被發覺麼?”
徐恣提劍斜倚在艙門前,聞言不禁笑了出來,道:“那些船還遠著上百丈,這點光礙得甚事。”側頭道:“你有什麼話,便說罷。”這話卻是對著沈縱說的。
沈縱的眉眼在淺淡光亮下似蒙了薄薄一層陰影,卻聽他凝聲道:“船家,我有個主意,若是成功,可以保你船一應無事,隻看你願不願聽。”那漢子略一躊躇,道:“不知是甚麼法子?”沈縱道:“頭一件,先將船曳出去……”聽到此處,那船家娘子道:“那不是送將出去與人搶麼?這怎麼使得!”
徐恣略略挑眉,心中猜到什麼,卻不明晰,但聽沈縱含笑道:“船家娘子,若想留住這趟辛苦錢,且聽我說完了再論罷。”
沈縱將所想三言兩語說明,那船家夫婦商量之後猶猶豫豫應下了,兩人離了船艙前去曳船,留下沈徐二人。
徐恣忽笑道:“沈縱啊沈縱,我可以想見你師兄師姐平日裏何等頭疼,你卻真是夠多花樣!隻不知道,你怎忽然又想到這茬了?”沈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先時不願出頭的話,答道:“左右留在灣裏,教發現後也不過是如此,不如試一試,也不損失什麼。”實則他心想,徐恣用劍並不精熟,當真動手,恐生不測,這才拿出旁的主意來,心中並不底定。
卻聽徐恣笑道:“便該是這樣!縮頭縮尾,實在喪氣。”聲音似是十分暢快。這時,船底開始搖顫,兩人都感到腳下的船正在被緩緩曳出那片草木掩映的河灣,夜風清爽,從窗扇間逸了進來,已是主河道上了。
那船家夫婦依沈縱所言,待在靠船尾的船艙之中,一旦情況有異,立時便可開船。小舟未係,汴河水流緩緩,不動聲色地將船向前推去,船頭無燈,隻有一彎月牙,透過厚薄不一的雲霧,在河麵上灑下如霜光色。
徐恣一手攬著自己的長劍與沈縱的薄刀,一手高抬著火折,斜坐在離艙門不遠處。昏黃火光隨著晚風忽明忽滅,光下沈縱輕巧抹平衣褶,拭去靴上塵土,又打散發髻,重新以一根玉簪束定。一切準備靜默而迅速,不一刻,他與之前予人的感覺便完全不一般了。徐恣瞧得清楚,沈縱的雙目斂去了這些日來司空見慣的狡黠,目光微微下垂,帶著淡漠,一身邊繡暗紋的月白色衫子在正襟危坐之下襯出一股貴氣,此刻的沈縱,已全然不是個江湖人,更似個衙內公子了。
徐恣見沈縱幾乎未改裝束,不過略作整理,便已不是他所熟識的模樣,雖然清貴逼人,卻更顯難以親近,不由地便蹙了蹙眉。誰知正教抬起頭來的沈縱看見,問道:“不似麼?”此一問,雙眉軒起,麵容頓時生動起來。徐恣一怔,笑道:“怎不似,似極了!”沈縱道是光線昏暗,自己看誤,便未說什麼。
徐恣問道:“說來你父親是做的什麼官?這河道上的事他可管得不?”沈縱道:“他位在樞府,這論理不是他分內事,何況我現在也不敢見他啊——他從來管束我們兄弟極嚴厲的,我實是有些怕他。”
徐恣聞言哈哈大笑,道:“你竟怕你父親!他打你麼?”沈縱不答。徐恣更為好奇,道:“他倒攆得上你?”
沈縱麵色頓時變得煞是有趣,噴笑道:“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想到父親端肅麵容,實在難以將其與滿院追打自己的模樣相聯,又是一陣好笑,解釋道:“我家罰人的法子與江湖人家的大不相同,說與你聽也沒有什麼意思……”
徐恣正待要問,卻忽然聽見船外一聲喝問:“這是哪一家的船?怎深夜擋在這河道上?”原來兩人談笑間,那數隻大船已然駛上前來。
兩人都是麵色一凝,沈縱一撩袍襟,站了起來,徐恣不動,低聲道:“若有不對,馬上喊我。”沈縱微笑道:“我明白。”一矮身,跨出船艙。
對麵三隻大船,黑壓壓立了十來人,舉著火把,將這河上一隅照得通明,中央大船上眾人間立著個年過四十的男子,腰掛一把金環大刀,目光銳利如鷹隼,身形雖不見如何健碩,周身上下卻有一股懾人氣勢,沈縱暗道,這怕就是這幾隻船的“盜首”了,看他形貌,恐怕不易對付。
沈縱雖有些疑惑,此際卻也不得多看那人幾眼了,他輕抬下頜,作出一副驚訝神色,作揖道:“兄台請了!區區方自汴京出,家父未囑,不知河上夜間不得行船,望請見諒。”“家父”二字上他刻意重讀,一麵又擺出矜貴姿態,似乎一番道歉不過充場麵而已,卻非實有歉意。
沈家是洛陽望族,世代詩禮傳家,沈縱雖因不走仕途,經史並未熟讀,卻也幼受庭訓,言行舉止都曾被悉心教導過,此刻他著意要顯出一份官宦子弟的風流清貴來,長身立定,微倚船篷,再不說一句話,卻也沒有讓開的意思,好似絲毫不將這一幫人放在眼中。
那一眾人等見此竟爾默默,一時無人發話。徐恣在艙內隻聽見沈縱說了那麼一句後便再無動靜,心中生奇,微微掀起船簾一角,向外張望。
這三隻船雖屬那船行所有,船上卻隻有船行使錢雇傭的江湖人,江湖人平日最不願與官府之人鬧出瓜葛,是以專挑這等小船下手,誰料這條船上載的竟似個官家公子。
中間船頭那男子,見沈縱淡淡然自持身份之狀,再不開口,便抬手還了一禮,道:“不敢當,河上走船,慣要懸燈,今天還是幸得船不曾快,否則你我如今可都落在水裏了。”一句話說得綿裏藏針,徐恣聽得,暗暗皺眉。
卻說眾人目光之下,沈縱隻淡淡一笑,懶懶回了一句:“那可真是抱歉之至,船家雖也提及,奈何家父……”話未說完,便聽一聲:“衙內!”聲音不大,卻沉肅有力,在場的每一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沈縱身形微微一震,收回了要說的下半句話,轉口道:“是我們的不是,在此賠禮,這便讓開,不礙著諸位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