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駛出汴梁地界有一段時間了,河麵上雖已不如之前那樣船隻密集,但決算不上寂靜,遠遠地能聽見船家號子,扯帆的聲音,搖櫓的聲音,船與船之間喊話的聲音,夾雜著不小的雨聲,船底的水聲,這些聲音交成一片,混了潮潤水汽,莫名地教人心定心安。
船艙隔了兩間,都不大,每間隻有兩張矮榻釘死在船板上,艙內一側一張。還有一隻可以隨處移動的小幾,丟在兩張榻之間。榻不寬,大約三尺,不睡的時候盡可以當做座椅。
沈縱坐的那側開著窗,雨絲從窗口飄進來,把他衣服灑濕了一片。徐恣枕著臂,向後仰靠在艙壁上,順著沈縱目光,望著窗外。
方是初秋,河岸上仍顯蒼翠,撲鼻的一股淺淺的草木的潮濕味道,遠處青山隱隱,直與天際融為一色。隻有汴河的水因為上遊這些日多雨,微微地泛著黃。
徐恣心思不在這景致上,他在想沈縱的事。沈縱為了什麼走到這裏,他從剛才沈縱與他師兄的對話裏已能猜出不少,但上船後沈縱一直不說,他便也不問。想沈縱卻也不是成心要瞞他,隻是不知該如何說罷了。然而沈縱自靜了下來之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隻是一直望向窗外,唇角眉梢都似是被這秋雨浸得掉了溫度,有些冷冷的。
他看著沈縱的前襟,外衣幾乎都濕了,似乎雨水還在往裏透,他便皺了皺眉,有些看不過眼,正想著是不是去關上扇窗,沈縱的聲音忽響起來:“阿恣?”
徐恣一回神,見沈縱正瞧著他,一瞬間心裏震了一下,倒似自己做了甚壞事教他抓了現行一般。這怪異感覺一閃而逝,他隨口道:“沒事,隻我瞧雨絲都飛進來了——你把窗關了罷。”
聽他這般說話,卻是少有的正經,沈縱抬了抬眉,沒說什麼,順手半掩上窗,船艙裏一下子暗了許多。
兩人對望一眼,徐恣神色平靜,麵上不見了之前的笑模樣。
雨聲延綿不絕,一點點隔斷外麵的喧囂。雨水彙成涓流,然後一滴滴從艙簷上墜下來,慢慢地洗去塵埃。
沈縱閉了閉眼,道:“……我剛剛在想,一個月前我和師姐送師弟回鄉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雨天。”他今日穿了一套月白色衫子,幹幹淨淨的,上麵還有皂角的味道,折痕甚新。他隨意往艙壁上一靠,衣服便皺了。
此刻已經開了頭,說下去便不難,沈縱低低續道:“……我師弟在老家沒什麼親人了,沒人來帶他回去,喪葬的所有事都是我們做的,葬得很薄……他很好,可是沒能活長,今年才十三歲。”
徐恣已經猜到,此刻卻說不出什麼來,隻問道:“……是郭彪做的?”沈縱道:“是。”
徐恣又道:“郭彪怎的會找上這麼個孩子的麻煩?”
沈縱沉默了一刻,道:“他慣來黏我,我卻不太喜歡帶著個總是要照看的人——有時候我會帶他出去,有時候嫌煩,甩掉他自己出門,他就會來找。我師門在信陽,那裏四通賭坊也有勢力。早些時候我在賭坊裏串,學了些小把戲,不知怎麼的就給他知道了。那天我出去以後,他大約以為我又去了那裏,就上賭坊去找,他年紀小,性子還有點衝,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結果惹上了郭彪,給砍了一刀。郭彪不見得是認真的,隻是他學武功的日子不長,沒能躲過去,那一刀砍得太深,他當晚就咽了氣。”
徐恣定了一下,問道:“所以,你覺得那是你的不是?”沈縱輕輕歎了口氣,道:“說是誰的不是都沒有用,我隻是想做些什麼。我看我師父的意思,大約是師弟自己惹禍。雖然事實是這樣,但是我決不能就這樣罷休了,慢說師弟是因為我死了,便不是這樣,活生生一個人,怎麼能說殺便殺?”
徐恣聽到這裏,心知沈縱雖然明白此事不是他的責任,實則心裏卻不能放下。然由他看來,沈縱這番話正得他心,若他的朋友兄弟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卻也不能就這樣罷休。想到這,他道:“你師父就這樣算了?這未免忒也不講情義——先時見你不喜歡提你師父,是因為這個?”
沈縱道:“我師父是信陽斷水刀秦世宏,從前在汴梁軍巡院任過軍巡判官,不知因為什麼事解了職,這才開始收徒。他武功雖是不錯,可是卻沒有多少江湖氣——其實父親當初就是看中這一點才讓我到他那裏學武的。我師弟是他故人之子,似乎是被托孤給他的,他從師弟身上拿不到錢,師弟性子又不算討喜,他自然不上心,何況郭彪並不好惹。我自小便不喜歡他,這次更是氣憤……他好歹教過我武功,我不會說不認他這個師父,但也不會再回去信陽了。”
徐恣心道,這等師父,不要也罷。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
沈縱便也沒開口。此際他沒有太多心情與徐恣說更多。他思及七月那場雨,暢快淋漓地下了三日,靴子踩入泥中拔出來便是一團糟黃。因為天氣悶熱,屍身停不得,他與師姐隻有披著蓑衣趕路。車夫雖收了他們二百文,卻仍是一麵趕車一麵喊晦氣。而師姐一路都不大睬他。他騎在馬上,雖有蓑衣鬥笠,仍是覺得渾身潮透,不知是水是汗。一路寂寂無言,隻聞見車板上那隻棺材內隱隱泛出些不好言說的味道。
他確是放不下。師弟馮重巒,脾氣梗得很,卻沒來由地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兩人與師父都合不來,隻是沈縱沒必要看秦世宏的眼色,重巒卻不得不收斂著些。才十三歲的少年,正是最記吃不記打的年紀,秦世宏在的時候還能正襟危坐,一旦麵前沒人約束,越發地像隻猴子。沈縱雖然不喜歡照看人,卻也很是帶他去過一些地方,他們走過書局、市坊,偷爬過一些富商大賈的家宅,周洌不喜歡茶館酒肆,他們卻時常一待半日,去年因為一個座位的事,也曾動過手,沈縱知道分寸,也一直看著重巒,並沒有出什麼亂子,即使後來事情被捅到秦世宏那裏,他看著沈家麵子,也沒有斥責什麼。但是現今想來,沈縱暗暗覺得,自己便不該起這個頭。